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8章 08

一行人雖都著常服,卻都不難看出這群人非官即貴,何況雲陽鎮裡常有京城往來的,不像窮鄉僻壤地方沒眼力。

幾人用飯之時,旁邊幾位在雲陽備考的舉人飲酒暢談,雲陽離京城近,住宿用飯又要便宜許多,一到三年之期便有許多考生在鎮上租房。

本朝並不忌諱民眾討論國事,尤其這些讀了一二十年的讀書人不給個發洩的途徑遲早得把自己酸腐死。

幾人對著京城的景鴻書院貼出的文章暢所欲言,討論了當今的稅賦制度,又延伸到明年主考官人選,還有些酸言酸語說什麼誰誰誰因著長得一表人才早已被京城高官看中,只待春闈後收作女婿。

謝殷聽著沒覺出什麼味兒,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正專心把招牌菜都吃光的時候,突然覺得氣氛有點詭異,抬頭一看,褚衍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嘴角還掛著一絲無法忽略的笑意。還有蔡之文,見他望過來便迅速埋頭扒飯,裝作真的沒聽見上司的壞話。

謝殷豎起耳朵,那幾個舉人果然討論到了“奸臣謝殷的是與非”,謝殷聽了半晌,默默覺得自己回來有空的時候得寫一本自傳,本人簽名,說不定能賺得盆滿缽盈,比最出名的話本摺子還暢銷。

許都是讀書人,見識稍廣些,謝殷在他們口中並沒有被傳得諸如“天生異象”“邪神入體”之類玄幻故事,討論得十分實事求是,也沒有針對他的外貌多加詆毀,無非就是他入朝之後心狠手辣殘害忠良作惡多端孤僻冷血。

在文章見解和制度利弊上幾人都各有爭論,而一旦討論起謝殷謝少卿,竟然成了他們之間促進友誼的催化劑,紛紛對謝小侯所為惡事如數家珍,其中起源之曲折,細節之離奇,實讓隔壁桌的正牌奸臣一頭冷汗。

在其中一人意猶未盡而又意味深長地說到謝殷殘害薄芷兒的市井傳言時,謝殷聽著那分明有種“愛而不得而成恨”的口氣,實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便想挽袖子揍人,差點忘了他自己已經不是原來那具身體。

誰知他剛拍了一下桌子還沒站起來,對面的人幽幽開了口——“謝侯爺也當是有可取之處的。”

此話一出,不光那些舉子愣了,謝殷也怔了一下,不可思議地看向褚衍——這是要給我說好話?真的要給我說好話??

褚衍一身貴氣,舉子們不敢怠慢,雖有人皺眉,還是十分有禮地拱手請教:“不知這位兄臺如何看待謝少卿?”

褚衍不緊不慢喝了一口茶,並不回禮,方笑道:“至少那謝小侯爺,從來不涉朋黨之爭。”

那詢問的舉子愣了一下,正覺得這位兄臺言之有理,大堂之中卻忽然傳來一聲嗤笑。隨即更多人反應過來,一片笑聲。

還有那不懂別人為何發笑的左詢右問,剛剛還嚴肅探討的氛圍瞬間被打破。

最先發出嗤笑的舉子坐在東南角靠窗,他站起身來向褚衍這邊拱了手,笑道 “這位兄臺連諷刺之語都說得如此有趣。”

這時眾人才看見這位舉子,不由得靜默片刻,他只穿著一身普通的灰白色長衫,墜了一塊做工粗糙水色也不過爾爾的玉佩,那長相卻是真的好,一雙桃花眼彎彎勾起,眼中水光瀲灩,言談舉止說不上優雅,卻有一種十分吸引人的氣質。

謝殷正在咬牙切齒中,說他“不涉朋黨之爭”表面上看是不結朋黨,真知曉他行事的誰不知道是因為朝廷所有能見面的官員基本都給他得罪光了?別說朋黨了,只怕連個朋友都沒有。

聽到旁人應和,看過去時也不由得被那舉子的臉驚豔了一下,明明絲毫不女氣,卻總覺得是一樹桃花成了精,任何人見他第一眼只怕都得喜歡上。

褚衍與謝殷都沒什麼反應,一個是淡定,一個是呆住了,只有蔡之文慌忙站起來回禮,差點打翻桌上的碗筷。從謝殷這個角度望過去,這一臉死板的書生臉上還有一絲可疑的紅,那舉子見狀笑得更瀲灩生光了,自我介紹道:“在下容清言,蘇州人氏。”

話音剛落旁邊便有人低聲驚訝道:“這就是崔大人看中的那個容清言啊?”

“要做了崔府女婿前途無量!”

“果然是生得好……唉”

“哈哈周兄你嘆氣莫不是氣自己沒生好,沒個岳丈看上?”

與容清言臨桌的舉子都十分熱絡,一位面板較黑的舉子好奇問道:“容公子是蘇州人?江南省這兩年所出舉子倒比幾年前少得多了,好久沒遇到蘇州來的舉人了。”

剛說完便被同桌使勁拍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言語失當,歉意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容公子莫怪。只因我娘是蘇州人氏,多年沒人說過家鄉話,所以我才對江南留心些。”

容清言仍然是一臉笑意,並沒有責怪的意思。

謝殷一行人明早還要趕路,結完賬便準備走了,跨出門檻時,謝殷感覺有一道視線打在背上,他回頭一看,容清言坐在燈影下,神色晦暗不明。仔細一看又覺得他並沒有看謝殷,而是在看褚衍。

謝殷心裡像被什麼敲了一下,只覺得那眼神裡的笑意沒有到底,意味深長得很。再一想,是褚衍開口之後容清言接了話,明明此人看起來是不好寒暄的樣子,卻又站起來介紹自己,莫非是早已發現自己與褚衍的身份,所以才來客套?

不知道為什麼,即使是與一位王爺說客套話,謝殷都覺得那感覺別扭得很,與容清言這人的氣質實在不太配。

他正胡思亂想,也沒注意腳下,一下子便撞到前人的背上,不禁揉了揉鼻子,褚衍轉過頭來,神色有一絲無語,“孤怎麼覺得謝大人像變了個人似的?”

謝殷訕笑著敷衍:“人總是會變的,譬如從前做過一些事,現在想來是自己想岔做絕了。”

褚衍定定地盯著他的臉,街燈在褚衍臉上繪下一片明暗,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謝殷被盯得十分不自在之後,他才掀起一個冰冷的笑,“謝大人一身孤絕,還會有走岔路的時候?”

謝殷怔怔地定住,他不明白褚衍這話到底是想表達什麼,他只想的那個真正的“奸臣”,那個謝大人要如何才能在十九歲還未及冠的年紀被人評價為“一身孤絕”?又如何在沒有貴戚,守著一個爵位、一個空的侯府和一個五品官職之下做到“不結朋黨”還能順利活下去?

無論他是怎麼做到的,現在的謝殷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偏僻之地長大的,沒有有見識的長輩教導,雖然父母去得早,自己卻難改一股少年品性,從小被抱到宗祠之中,雖然有些委屈卻沒經歷過什麼挫折。這樣環境下養成的謝殷當不了“孤臣”。

所以一旦被人發現他不再是那個“一身孤絕”的謝殷,不能看穿言語背後的深意,更不明白自己該堅持什麼,是不是就要淪為政鬥的工具,一把早就見過血的刀,一個誰都不會可憐的作惡多端的犧牲品?

謝殷不抬頭便只能看著褚衍領子上的繡紋,兩人誰都沒再開口。

快到驛站時,褚衍突然道:“明日半日路程,去葛州碼頭,順著運河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