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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番外]

剛才話一出口桑青便意識到自己滿腹牢騷的老毛病又犯了,心中暗悔,又聽到景若這一番真誠的解釋,心中亦為所動,聲音低沉緩緩艱難道:“阿爺和兩位兄長侄兒們都沒逃過,母親受不了也自去了。我本也絕無生機,但這之前一年多我和父親大吵一架,從家裡搬出去,又杖柳家之力,在獄中待了三個月竟重見天日。只是出來外面已經天翻地覆,早不是原來模樣。”說罷他閉目抬頭,牙關緊咬。盡管不過幾句話,於他而言,卻字字誅心。這些事他已經許久沒有想起了,現在說起來依然痛徹心腹

景若在公主府日久,對這些事情並不陌生,知道此時雖然聽起來風輕雲淡,背後卻不知有多少血淚,桑家是公主在軍中的臂膀,恐怕比桑青所說更慘。公主柄政多年,黨羽甚多,一朝大樹傾倒,可以想見當日長安是怎樣的腥風血雨。又想起自己在公主身邊多年,委屈受辱有之,但榮華富貴亦有之,有雷霆又有雨露,怎是簡單一個恨字能解。況且離開的日久,恨已淡了,怕也淡了,反而當日點點溫暖記得更清楚。今日與桑青談起,公主與霍於意當日形貌如在眼前,然斯人已去經年,讓人心中萬千惆悵。她沒法安慰,只是陪著桑青默默掉淚

落笳在旁靜聽他二人的對話,多年過去,她早已沒有當初少年時對桑青那說不清的敵意和妒意。此刻看到桑青鬢間白發和因關外寒風紅腫粗糲的臉,只有萬千感慨。她對公主和霍於意沒什麼太深的情分,過了這些年甚至記憶都有些模糊了。不過現在聽到公主府的慘狀,亦心有慼慼。但她想的更多的卻是景若,不覺眼波滑向景若,幸得早早離開,不然此時——落笳不敢想下去

見二人相對垂泣,落笳生怕景若哭的厲害傷了身子,便補充道:“事發時我們正在西域,聽到訊息已是數月後了。況且這種事,能聽到的也是隻言片語,實在有限。”桑青顧不上答話,只是努力忍住淚連連點頭。落笳想起一事,不知此時問了是否妥當,猶豫一下,但想到這必然景若關心的,還是問道:“坊間對公主和霍姐姐的傳聞甚多,有些竟說她們是被先帝索命而死,實在過於荒唐。你當日便在長安,是否知其備細?”

落笳邊說邊看了景若一眼。當年陳貴妃先薨逝,讓已在病中的先皇備受打擊,不久也隨之去了,才有後來皇帝幼年繼位,靈臺多年弄權。此事正是她陪景若在長安時發生的,首尾頗為清楚。尤其是作為發端的陳貴妃之死與景若有莫大的關系,所以當日聽到議論說靈臺與霍於意被先帝索命,盡管荒唐至極,景若卻放在心上,為之鬱郁寡歡許久。今日落笳非得問個清楚,生恐這傳言成為景若一塊心病

果然景若聽她這麼問,止住了哭泣,抬頭也看向桑青。桑青聞言先是愕然,繼而輕蔑一笑:“這些愚民,嚼舌頭倒是起勁。”隨之神色沉重道:“自然是賜鴆酒。公主是皇家嫡支,當今聖上近親,況且她並無不軌之事,自然要給個體面,朝廷的臉面還是要的,不然千秋之後史書如何記載”

景若聽落笳發問便知是為自己而問,此時親耳聽桑青解釋,一邊點頭一邊輕輕按住落笳的手。景若雖然沒有提起過,但為此事所困已久。明知不過那愚夫愚婦茶餘飯後閑言碎語,但閑時卻仍止不住的想,既然公主和霍姐姐被索命,那陳貴妃何時找自己索命?她本就對當日所作種種問心有愧,細思量之下,不覺萬念俱灰。幸得有落笳相伴,時時寬慰稍解愁鬱。直至今天有了個確實的答案,她才覺得心中一塊石頭被搬走,更感念落笳心思縝密,無時無刻不為自己著想

桑青又看向景若道:“我也是後來聽一位朋友所說,他當日便是帶兵去灃水澤的將領之一。公主領了旨接了賜酒,便與姨娘泛舟灃水澤後院的湖上,兩人邊唱邊笑邊對飲了鴆酒,就此別去”

桑青說完景若又淌下淚來,邊低頭拭淚邊似哭又似笑道:“很好,很好”

落笳唯恐她今日哭的太過,站起身一手扶著她的肩,一手輕輕幫她撫背,景若閉目道:“如此,確是公主與霍姐姐行事風格。”桑青搖頭嘆道:“只是那位太過薄情了,畢竟當日能繼大統全靠公主一手操持,沒想到——”

景若搖搖頭嘆口氣接過話茬道:“古來權臣皆如此,權力如利刃,既能傷別人,也就能傷自己。”

桑青將桌上茶一飲而盡道:“不說這個,今日難得再見,非得一醉方休!”說罷不等落笳景若勸止,霍然起身去門外招呼了一聲,便有親兵便提著食盒進來,擺布開幾個小菜兩壺酒。酒是北地常見的燒酒,喝起來辣喉嚨,景若淺嘗輒止,落笳喝了兩杯也換了茶水,只有桑青自己一杯連一杯,竟似要一醉方休。不光景若勸了,連落笳也忍不住說:“桑將軍,外面都是人,你還有公務在身,被瞧見了不好”

桑青卻大著舌頭道:“有什麼,什麼幹系!借,借酒消愁~誰不知我這個大倒黴蛋,整日借酒消愁~”

景若被他身上酒氣燻得直皺眉,落笳趕忙道:“桑將軍醉了,阿若去準備點醒酒湯吧”,景若剛要起身,桑青卻一把抓住她的裙擺,落笳眼疾手快一手拉過景若一手扯著裙子,桑青抓了個空,才醉眼朦朧的皺眉看著景若痴痴道:“阿若,阿若,救救我!教教我怎麼辦?教教我怎麼才能回去,回去長安!我要讓他們都看一看,讓那些把我踩在腳下的人都看一看,看看我又重新爬起來,他們都得給我跪下”說著竟摸索著站起來,臉上表情狠戾瘋癲

景若見他如此形容可怖,一邊往後躲一邊努力鎮定道:“佛奴,你醉了!”桑青卻不為所動,只是一步步走近來。落笳見狀起身不動聲色的擋在桑青身前,喝一句:“桑將軍慎重,隔牆有耳!”

她聲音不大,但用上了幾分內力,震得桑青臉色一怔,漸漸清醒過來一些回去坐下,又倒了一杯酒。落笳皺眉道:“不要再喝了,你已經醉了”。桑青卻對她的話充耳不聞,看著眼前的酒杯痴痴道:“今朝不醉,更待何時”?”

大概今日面對兩位故人,他終於能卸下心防,放蕩形骸,一時哭,一時歌,一時又絮絮叨叨抱怨夫妻不睦,一時又興致昂揚慶幸孩兒懂事。開始落笳和景若還勸解幾句,後來實在是無法,只能任由他自酌自飲自痴狂。景若自去煮醒酒湯,落笳抱臂坐在桌邊冷眼旁觀,只覺得可悲可笑又可嘆

桑青終於趴在桌上昏睡過去,落笳見他實在不成樣子,只能出去叫親兵進來把他扶走。客棧小二倒是手腳利索把房中收拾幹淨,落笳也顧不上冷,忙著把窗戶都敞開透氣,景若燃起清香,半天才將那腌臢味去淨。景若搖著頭道:“這麼多年了,佛奴他竟變成這幅樣子”

落笳正小口啜飲著解酒湯,聽了這話嘆了口氣道:“經歷了這些事兒,人難免會變”。景若看著手中茶杯裡飄蕩的青葉,垂下眼簾道:“這也是我更不明白的了,昨日笙歌今日死的日子,他已經經歷了一遭,為什麼還拼了命擠破頭想再回去呢?難道他沒想過,就算他能再當回大將軍,成為長安城內炙手可熱的人物,難道就不會有被革職抄家的那一天?”

落笳搖搖頭無法作答,景若幽幽自問自答道:“也許佛奴太熱切想回去了,忘了才說過那一位是刻薄寡恩之人。他只道要回長安拿回一切,卻不知人在天地間,一遠行客爾,金銀財帛不過過眼雲煙一場夢,終究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何必為這些事牽心”

聽到這話落笳放下手中的瓷碗,感慨道:“這是極易懂的道理,可是從古至今又有幾人能做到呢?富貴迷人眼,權力醉人心,紅塵滾滾誰能跳脫?”

景若聽了這話,心思卻飄到落笳身上,心道確是不多,不過還好自己眼前就有一個,不覺露出一抹笑容。落笳察覺,一挑眉露出探詢的表情,景若卻端起茶看著她笑而不語

天擦黑時雪終於停了,又是一陣勁風吹得雲散。待到風停雪住,竟升起一輪明月,照得外面白雪瑩瑩

本是去檢查門戶準備睡了,看到這景緻,落笳立刻返身招呼景若來看。果然景若見之心喜,急忙要去院子裡,被落笳拉回來兩人穿好披風才出去

已是夜深了,這北固鎮是小地方,此時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遠處偶有狗吠。院子也不大,月光照在周圍山牆上,投下參差的影,更為夜色添了一層深深淺淺的裝飾。無梅亦無竹,只有幾株枯樹數根瘦枝,倒映著北塞貧瘠的冬。落笳深吸口氣只覺得寒冷清冽,連帶著月光也清冷而遙遠,幾點孤星在天上搖搖欲墜。倒是令她想起兒時煙霞山上的歲月,雪夜也是這樣的安靜,只是星星似乎近一些。那時不識天地大,歲月短,只當一日複一日,今日過完更有明朝。師長常教誨光陰不待人,自己只當作催促刻苦勤修。而今見多生死聚散,世事流轉,方知光陰寸寸貴如金,不為樂,更待何時?惟願惜取眼前人,惜取少年時。不覺手握緊了一些

景若本不耐冷,但白天她大哭一場,又打掃忙活半天,已是精疲力盡,此時天地清明,踏雪賞月,只覺得心頭一片幹淨澄明,堵在心頭所有的傷心事煩心事全都一掃而空,甚至這冷冽之氣也讓她精神振奮一些,心中有所悟。世間大道千千萬,公主與桑青要尋陽關道,自己卻心甘情願走上獨木橋,道不同不必相與為謀,過去之事更不必為之掛懷。逝者如斯夫,時光飛度如滾滾長江水,只需一路順流向前便是。恰在此刻她感受到落笳握緊自己的手,她也將手握緊,只願此刻恆久

夜色漸深,落笳輕笑道:“走吧,實在該睡了。明日應該是個晴天,能順利趕路了”

景若點點頭,溫順的隨她回去。關上房門,景若突然想起一事道:“落笳,咱們明年秋天回武陽順便回煙霞探望,能不能在從廬山到武陽的路上,繞去長安一趟?”

落笳立刻會意,點點頭道:“自然可以”,見景若面帶擔憂,她溫和道:“現在聖人常駐東都,王公大臣們也都隨駕,長安應該沒什麼要緊的。況且公主已經走幾年了,人去樓空,沒人再在意了,我們去祭拜不會有人注意的”,景若這才釋然。落笳見她已經解衣散發坐在床上,依然面色鬱郁,便回身坐到床邊,一手撩起景若的長發道:“公主和霍姐姐,總算是個結局,你也不用太為之掛心了”

景若搖著頭笑了笑道:“這是她倆的命,我已經沒什麼可牽心的。只是在想明日一走,可能與佛奴再無相見的機緣”

落笳道:“要不明早走之前去道個別?想來就算耽誤些功夫,楊元工也不會有意見”

景若看著她,神色平靜中略帶惆悵道:“不必了,今日一見,我想緣分已盡了。”

落笳想說點什麼又說不出。世間人來人往,終無不散的宴席,人生大道,只願和阿若能長相守。一生得一知心人已是幸甚,不敢再多求

翌日一早果然升起一輪紅日,天剛泛起魚肚白,客棧裡就熱鬧起來,不少為雪所困的客人準備今日起身,人馬噪雜穿插著小二的叫喊聲,顯得都沒那麼冷了

待到天色大亮,鎮上人才漸次起身,燒飯的,收拾鋪面的,拉水的,抱柴的,哄哄鬧鬧的。而此時鎮外向南的大道上,已經有不少人了。一支長長的商隊正逶迤前行,商隊後方是數輛大車,落笳與景若便在其中一輛上。已經進到關內,路上又多行人,落笳不必再騎馬護衛,自可坐在車裡陪景若。她勤修慣了,即便是在路上也盤腿調息,今日早起之故,景若靠在她身邊擁著披風正睡得香甜。夢裡沒有長安的高牆,只有江南的花昆侖的月,還有山間的清泉與沙漠的風雪

前面的路還很長,但暴雪已經停了,太陽已經出來了。走著走著,總會有不同的風景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