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終於喝下去了。
如此反複數次,湯藥才見了底。永嘉將藥碗擱在一旁,舌尖的苦味已然麻木,再感受不到什麼東西。
屋內很安靜,時間的流動似乎都在這裡止住。永嘉希望時間能止住,能讓裴清停留在這一刻不要去死。她知道自己分明是在賭,還是一個不敢設想賭輸了會如何的、稱得上是失了心智的賭徒。
永嘉抹去了眼角滑落的淚水,努力平複下自己的心緒,如今自己不能倒了,自己必須陪在他的身邊。她拆下了他身上被血染得鮮紅發黑的白布,傷口露出的那一刻永嘉還是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心裡狠狠地湧上一陣疼。
觸目驚心。
永嘉緊緊地咬著唇,動作輕柔地重新替裴清覆上幹淨的布,眼前還是湧上來一片除不盡的水霧,所有的景象都變得模糊。白布包好,替裴清蓋上被褥的那一刻,眼淚終是止不住地決了堤。
永嘉跪坐在榻邊,額頭低著榻沿,緊緊地抿著唇,任由淚水滴落到地上。
是她的錯,若她不在那麼情急的狀況下折返回去,裴清就不會從人群中跑出來。本來現在躺在這裡的該是她,而不是裴清。
他不應該跑出來的,他為什麼要救她呢?
若是那箭再偏一寸,她看到的他就是蒙著一層白布了。
行宮賞梅時她第二次見他,他那一天穿著素袍,袍上落了幾瓣紅梅,她不得不承認他的確長得很好看。他與她僅僅有過一面之緣,在那一天卻和她說,微臣想求娶殿下為妻。她很驚訝,很沒有聽明白,他又說了一遍,微臣想求娶殿下為妻。
他去閩地督戰,他應該不擅長兵法吧,卻還是一意孤行著要用戰功換一道賜婚聖旨。七夕節的時候他帶她去放花燈,在盞盞花燈點綴的有若銀河的永定河邊他和她說,他許願今生和她白頭偕老。
成婚了,他一直都慣著她,從來沒有讓她做過她不願意做的事情。他比她自己都要擔心她的身子,日日給她捧一碗養身湯。他還說,還說......只要他在她的身邊,那就是上上大吉。
可是她呢,就算蕭承遠為他說話,她還是覺得他不過是想要攀龍附鳳而已。
緊抿著的唇邊,溢位一聲碎了心的嗚咽。
難道,難道他對她真的是真心嗎?
真心到願意不顧自己的性命來救她。
原來徑山寺上的那一簽上上大吉是這個意思,“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原來她在那時候就已經得其所哉,只是自己不知罷了。簽文上有兩個得其所哉,她佔了一個,他是不是也該佔一個?
滿天神佛,保佑他活下來吧。
若是他活不下來,又怎麼稱得上上上大吉呢?
永嘉出了禪房,她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子,或許淩亂了雲鬟紅腫了眼睛,都不重要。月若沒有問她要去做什麼,只是攙扶著自家公主,往公主要去的地方走。
寒山寺裡,每一座殿宇,每一尊佛陀、觀音、羅漢像前,都留下了永嘉跪地叩首的聲影。
黑夜濃得像墨,滿是佛陀金像的大殿裡燈燭輝煌,香燭嫋嫋燃著白煙,氣味還是那般古怪。長夜寂靜,也已空寂的大殿之中,卻好似有著遙遠的誦經之聲。
永嘉的確不信佛,當年母後難産的那幾個時辰,僧人們的木魚聲一瞬也沒有歇過。她跪在母後日日供著香火的觀音娘娘像前,磕著頭祈求菩薩能保佑她的母後平安。
母後還是走了。
可是這一次她仰著頭、盈著淚,看向這一座座或慈悲或怒目的佛陀時,她無比希冀這個世上真的有佛。
若是有佛,就該明證她曾經抽到過的那一支簽,從前,是她誠心不足而已。
藥師殿裡,永嘉跪坐在蒲團上,低著頭看著那本《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一字一句地低聲念誦著。
白日裡住持講的時候,她只覺得這些不過都是廢話,可是自己有所求的時候,卻覺得字字句句皆是真言。
信佛,從來都不是為自己。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諸有情,眾病逼切,無救無歸,無醫無藥,無親無家,貧窮多苦,我之名號一經其耳,眾病悉得除,身心安樂,家屬資具悉皆豐足,乃至證得無上菩提。”[1]
眾病悉得除,身心安樂。
永嘉放下手中的經書,抬頭看向藥師佛,喃喃道:“即便用我換他,也好。”
出了藥師殿,高雲遮月,夜闌人靜。
照祁隱當日所言,按著這個方子一服藥喝下去,血就會止了大半。若如真的止了血,那麼便說明此人性命可保,再喝兩服便能徹底止血。若第一服未起效,那麼後面的便不必再喝了。
永嘉回到禪房中,顫著手掀開了裴清的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