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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未晞》

早在我走向宿舍的時候,我就想到了何晞會問我些什麼。就算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在這一刻來臨的時候,我還是沒憋住眼淚。

事情過去得太久太久,我甚至都以為自己可以面無表情地陳述那些困擾我整個中學時代的痛苦,但我還是太高估了自己。

破碎的童年和家庭,冷眼旁觀我被家暴的母親,落後的小縣城和人們憐憫的、厭惡的、同情目光。這些目光像蝗蟲一樣一茬一茬落在我身上,我如芒在背。

我爸是個酒鬼,沒喝醉的時候他就經常陰沉著臉,喝醉了,他就掄著拳頭在街道上耀武揚威。

每次我和我媽被鄰居喊出去都是為了把發酒瘋的他領走。

有些時候醉得太徹底了,他回家倒頭就睡,這是最好的情況。因為不會有如雨點般的拳頭落在我背上。

有時候他喝得沒這麼多,但是腦袋昏,一陣一陣往外吐出黃色的粘稠液體,夏天發出很濃烈的酒臭味,惡心得鄰居來拍門。

小時候我伴著惡臭和震天響的拍門聲惶恐睡去,夢裡都是一個渾身掛滿酒瓶的怪物追著我跑。

長大一點兒我就要撿起掃帚去清掃這些穢物了。上面撒上沙土,黃色的幹草攪進黃色的嘔吐物。

有一次我沒忍住吐了出來,我爸沒睡著,抄了掃帚就砸在了我臉上。

骯髒的穢物濺得我一身是,我趴在地上吐,覺得自己變成了和他一樣的怪物。

我顛三倒四地說,想到什麼說什麼,停不住地抽噎,我覺得自己快要斷氣了。

後面的話我沒有說何晞也明白。

痛苦無時無刻不攪動我的神經。

我舉起生鏽的老式削筆刀,劃過手臂的面板。我劃得太用力了。

傷口好像是從面板中間裂開的,黃色的脂肪露在空氣中,好像那些嘔吐物。

何晞把我的腦袋扣在她的肩膀上。我靠著她啜泣,眼淚融進她的身體。不知為何,她身上的氣味好像能沖淡我的痛苦。

何晞的手指慢慢地,一條一條地撫摸過那些醜陋的增生,凸起的肉疤被從左到右劃過。

我一直覺得這些醜陋的疤痕好像蜈蚣。血痂脫落之後露出新生的肉,輕輕摁一摁,我心底就泛起一陣痛苦。

我用疤痕膏用勁地搓,手臂泛起一片火辣辣的疼痛,但無濟於事,這些醜陋的蜈蚣依舊牢牢地盤亙在我的手臂上,耀武揚威地嗤笑我。

但是當何晞把手指搭在這些疤痕上的這一刻,我感覺好像自己一直費盡心思隱藏起來的疤痕,不再是盤踞在我手臂上的蜈蚣,而是她精心呵護的玻璃製品。

“後來奶奶悄悄塞她攢了很多年的積蓄給我,讓我出來讀高中,還讓我辦留宿,叫我好好活著,永遠不要回去了。”

我神情空洞,麻木得好像被抽空了靈魂。

如果沒有奶奶,我早就像何晞一樣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把脖頸套進繩索裡了。

奶奶給了我這一生中為數不多的愛。但正是因為這種愛,我才被剝奪了去死的勇氣。

我只能活著,為了奶奶而活著,支撐起如今這具皮囊的不知道是什麼怪物,真正的陳露早就被溺死在那間彌漫著惡臭,暗無天日的房間裡了。

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這究竟是恩賜還是更長久的磨難。

對於一個早就失去希望的人來說,活著便是世界上最磨人的酷刑。

我舉目茫然四顧,前路都只有黑暗。

何晞攬住我的肩膀,好像想借此帶給我力量。

那該我說了。

何晞平靜地開了口。

何晞把手搭在我的頭頂,輕輕拍著我的頭發。她的語氣很平穩,在黑暗裡,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很溫柔的語氣,這麼平鋪直敘的內容,卻聽得我遍體生寒。

那麼漂亮的,溫柔的,喜歡笑的何晞,被禽獸一樣的老師逼近角落,經受了一次慘絕人寰的酷刑。

“......教物理的周老師。”我重複了一遍她的話。暴怒的情緒幾乎瞬間佔據了我的心髒,要從胸腔裡漲出來。

流動的憤怒在我看清何晞的眼睛的瞬間又冷凝成石塊,梗在我的喉管,噎得我一個字也說不出。

過了半晌,我終於能開口:“何晞,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