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緩朝前走了兩步,轉過身來,這才發現他的手半伸在空中,似是想要再次拉住我,卻又不敢。
見我目光掃過,他手臂僵了一瞬,半握成拳,抬手放到嘴邊,遮掩似地輕咳了兩聲。“夫人若是要走,我送夫人回去。”
我仰首細看向他,昏黃的燭光下他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原本稜角分明的輪廓似也添上了一分柔和,再不若白日裡那般冷硬。
只那眸光幽暗,如深潭一般,固執地不肯讓人看清那潭水下暗藏的微瀾。
“若是我……不急著走呢?”我輕聲道,“我素來恩怨分明,將軍這舊傷皆因當年救我而起,將軍若是不肯服藥治傷,這般不愛惜自己身子,是想要妾身一輩子愧疚難安嗎?”
我這番話便如投石入水,在衛恆那如深潭般的眸光中蕩起一圈細小的紋路。
他終於轉過眼來看著我,薄唇微張,卻又欲言又止,半掩在唇邊的右手緩緩朝我伸了過來,眼見那手將要落到我的肩頭,忽然在半空中一劃,轉而取過我手中的提盒,取出那碗藥,便要一飲而盡。
我忙按住他,“等等,空腹飲藥,對身子不好。”
他目光微微垂落,看向他的右手。
我這才意識到,方才情急之下,我竟將左手覆在他的右手背上,此時被他目光牢牢鎖定,頓時覺得如被火炙,忙抬起手來,取過他手中的藥碗,強自鎮定道:“倉公醫囑上寫明,這藥需飯後服用。將軍……還是先用些粥飯吧。”
他似是有些若有所失,定定地看著我,半晌方道:“嗯,是有些餓了。”
我重將粥菜從食盒中取出,他只嘗了一口,便道:“有些涼了,讓尹平拿下去再熱一熱。”
此時正是炎炎夏月,這粥又是盛在陶罐之中,才過了兩刻鐘不到,怎會涼得這般快?
但衛恆既如此說,我也沒多說什麼,在尹平進來時,將那盛藥的食盒也遞過去。
“將軍用過膳後,需隔兩刻鐘再服藥,到那時,這藥怕也涼了,需再熱一遍,有勞尹寺人了。”
尹平目中微露謝意,卻仍是平板著一張臉,“這本是小奴分內之事。還請夫人多留片刻,免得夫人一走,我家將軍又沒了胃口。”
說完,他也不去管他家將軍面色如何,拎起兩個提盒,便躬身退了出去,留下我和衛恆二人在燭光下相對而坐,各自無言。
這般沉默相對,實是有些尷尬,我便問道:“先前倉公說我和他乃是同道中人,將軍可知他為何這樣說?”
我話問出口,良久不聞衛恆回應,不由抬眼望去,正正對上他的目光,他這才開口道:“夫人昔年在洛城,開倉賑糧,以一腔仁愛之心,救了無數人性命。倉公行走天下,治病救人,亦是醫者仁心。以此仁心而論,你二人豈非是同道中人?”
“嗯。”我低低應了一聲,這其中因由,我早已想到,不過是覺得此刻同衛恆之間太過尷尬,隨意找些話來,免得一直這麼沉默下去。
也不知衛恆是否亦是這樣覺得,又是相顧無言片刻後,他先開口道:“其實倉公此次願意來為夫人診脈,亦是因為夫人當年的善舉。”
難怪倉公言語之間待我極是親切,還贈了我不知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養顏妙方。
一想到那位可敬可親的老人家,明日就要到丞相府去為衛疇治病,我心中就有些沒來由的恐慌,先前曾有兩位醫官,因未能減緩衛疇的頭風病,被他一怒之下,憤而殺之。雖然倉公醫術通神,可那衛疇的心性,實在難測……
“將軍是否……一定要倉公去為丞相診病?”我問道。
衛恆似是看出我的擔憂,半是說明半是解釋道:“並非是我請倉公為父王診病,而是倉公主動求為父王療疾。”
“此話怎講?”
衛恆無意識地搓著拇、食二指,緩緩道:“當日我攻破鄴城,追上你和程熙,我那時是真恨不得一劍殺了他,可是你突然撲過來,要替他擋劍,我撤劍不及,割傷了你的手……”
我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白他為何提起這樁舊事,但如今細細想來,這樁舊事裡,確實有頗多讓人不解之處。我正猶豫是否要借這個機會,問上一問,他卻忽然起身,走到我面前,半跪在地,來牽我的手。
“別躲,我就是想看看你手上的傷好了沒有?”他微仰起頭,看向我。
仍是如深潭一樣的眸光,微光輕閃處,忽然就讓人有些不忍再推拒他。
我伸出掩在袖中的雙手,擺在他眼前,任他細細打量。原本當初就只是皮外傷,又過去這大半年,哪裡還瞧得出絲毫曾受過傷的痕跡。
“將軍當日,為何撤劍撤的那樣快,竟是直接將劍丟了出去?”這個疑問已在我心裡存了許久。
似是知道我不喜被他觸碰,他隔著衣袖握住我手腕,仍舊在燈下細細看我的掌心。“夫人這雙玉手撫得一手好琴,極是動人。若是被衛某所傷,再也無法撫琴,豈不教人遺憾。”
“將軍何時聽過我撫琴?”我驚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