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乃自娛之器,我輕易是不在人前彈奏的,衛家這些公子之中,只有姨母所出的三個孩子因和我是中表之親,曾聽過我撫琴。衛恆又是何時聽過我的琴曲?
衛恆神色一頓,似是沒聽到我這句問話,顧自說道:“可惜我當日撤劍還是慢了,到底傷到了夫人,甚至害得夫人直接暈了過去。十餘日後,夫人再次暈厥,我請了三、四名醫官來替你診脈,他們卻都說不出什麼。那時,我便有心去請倉公。”
他終於放開我的手,重又坐回案邊,“雖然說來不孝,但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是為了父王的頭風病而想要去尋倉公。”
雖未明說,他到底是為了誰去尋倉公,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可是醫聖倉公,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哪裡便是那麼好尋的。先前無論是父王還是何修他們,不知派出去多少人馬,數次尋請,懸賞千金,皆是無果而返。我命人找尋了大半年,亦是一無所獲。直到有一天,倉公忽然自行出現在我帳下的兵士面前,說他要見父王。”
“你是說,倉公是主動現身,來為丞相治病?”依之前衛疇尋訪倉公的浩大聲勢,倉公若是真有心替衛疇治病,早就來了鄴城,為何會拖延到現在?
衛恆點頭道:“我同夫人有同樣的疑問,倉公也不瞞我,直言他先前壓根兒就不想替父王治病。他說父王遷怒醫者,濫殺無辜,位列他的六不治之首。他原本是寧死也不會給父王這種殺醫之人看病的。”
“那他為何現下主動前來,求為父王治病?”
倉公此番定是有所求而來,只不知他所求何事,總之,斷不會是衛疇懸賞的那些金珠玉器。
衛恆目中流露出一絲欽佩之色來,“倉公此來,是為了荊州數十萬百姓的性命。”
“他願為父王治癒多年痼疾,所求不是千金懸賞,亦不是一官半職,而是要父王收回前令,在攻下荊州後,不得屠城,不得妄殺任何一個平民百姓。”
衛疇在奪得翼、青、幽、並四州之後,已是一統整個北方中原,蜀州的劉章望風而降,名義上已歸附於他。如今天下,除了江左和荊州之外,已有三分其二歸入衛疇囊中。
眼見踏平四海、一統天下指日可待,衛疇雄心壯志之下,在平定北方之後不到三個月,便派堂弟衛仁領五萬大軍去攻打章羽所據守的荊州,只要荊州一破,江左諸州亦如探囊取物耳。
荊州之主章羽原是衛疇帳下一員愛將,衛疇自劉玄手中得他之後,封他為壽亭候,官授虎威將軍,各種錦衣美食、珠玉珍寶,三日一小賜,五日一大賜,還將自己的坐騎赤焰寶馬也贈給了他,待他之親厚,遠在諸將之上。
然而後來章羽還是棄他而去,因為衛疇言而無信,將本已答應給他的一個女人據為己有。
章羽離開衛疇之後,招兵買馬,幾番拼殺下來,奪得荊州六郡,亦成了雄踞一方之主。
衛疇派去攻打荊州的衛仁,在他手上連吃了數場敗戰,不但寸土未進,還反丟了幾個郡縣,氣得衛疇連發三道軍令,言道待他鐵騎踏平荊州之時,便是他衛軍屠城之日,他要血洗荊州六郡,以報先前的敗軍之恥。
“原來倉公是為了荊州六郡的百姓免遭他日殺戮之禍而來。”我喃喃道。
“看來雖然章羽如今連戰連勝,但倉公卻不看好他能一直這麼勝下去,總有一日,他還是會敗給丞相。”
“不錯,”衛恆道,“倉公來鄴城之前,在荊州待了月餘,還曾給在戰陣之上中了毒箭的章羽刮骨療毒。想來知道以章羽的勢力,便是如今和江左孫周結盟,但以長遠計,仍不是父王的敵手。”
我忽然想到姨母,忍不住道:“若非當年丞相也欲屠盡宛城百姓,我姨母她也不會被夫家小叔獻出去……”
哪知衛恆卻道:“我父王徵戰之時每到一處,便會詢問左右,‘此處可有美婦人’,只要生得美,你姨母無論如何都會被送到他面前。”
一提到姨母,我和他又陷入沉默之中。
門外響起尹平的聲音,他終於將熱好的粥菜送了上來。
我起身想走,免得坐在這裡看著衛恆用膳,仍是尷尬。
尹平卻道:“還請夫人再稍待片刻,小奴方才想起,前日中郎將得了一張據說是司徒相如用過的瑤琴——綠綺,卻又辯不出真偽,聽聞夫人最擅琴道,還請夫人一觀。”
默然片刻,我還是點了點頭。我自然知道尹平這樣說,不過是想讓我再多留片刻,可我卻還是應了下來,並不是為了那張所謂的綠綺琴,而是……而是為了什麼,我一時竟也心下難明。
尹平將琴奉上,我走到琴案邊,細細看過琴身及背面的龍池、鳳沼,見這琴通體黑色,隱隱泛著幽綠,有如綠色藤蔓纏繞於古木之上,琴內刻有銘文曰:“桐梓合精”。
不由點頭道:“這張琴確是司徒相如曾用來琴挑過文君的那張名琴——綠綺。”
在我觀琴時,衛恆已用了兩碗粥,他放下粥碗,道:“夫人若是喜歡這張琴,那它便是夫人的了。”
我伸指在那琴上輕輕一拂,七絃輕動處,琴音悅耳,甚是動聽,卻是張好琴。
我搖頭道:“這張琴是好琴,可惜我不喜歡,還請將軍自己留著吧。”
衛恆的臉色又沉了下來,“因是衛某所贈,所以夫人就不要嗎?”
立在一邊的尹平,也恰到好處地插了一嘴,“聽聞先前程熙最喜送琴給夫人,夫人全都欣然笑納,怎的到了我家將軍這裡,夫人卻一張琴也不肯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