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璟駕馬在前,沈鶴亭在後隨行。他們在華府前停下,已經能聽見酒席上推杯換盞的聲音。李懷璟把賀禮交給華府的管家,不是什麼好東西,一根銀簪子而已,還是自己用剩下不喜歡的。禮雖薄但架不住送禮的人“派頭”大,打李懷璟進竺州城的門,雲遊少年那股不羈的勁兒就蕩然無存,杏眸一垂,肩膀一立,端起了矜貴冷漠的親王架子,看人都拿斜眼瞧。
沈鶴亭在他身後邊跟著,心裡就一句評價——真裝。
一行人往城中央走,沈鶴亭的表情越來越陰森,當他停在華府門口前,他緊緊攥著拳頭牙根都快咬碎了。
如今的華府,正是曾經的定北王府,是他闊別已經的家啊。
華府管家留著一縷山羊須,手裡還拿著一把小竹扇,說話的時候搖頭晃腦的。即便他跟李懷璟說話,一張嘴也是股小人得志的味兒:“燕王誒,小的得讓人搜搜您的侍衛,可不準攜兇器上殿。”
沈鶴亭與他們幾個,腰間都佩了一把刀,明晃晃地晾在那。聽見管家這麼說,四個人也沒繳刀的意思。心照不宣地冷眼端詳管家。
雙方僵持不下。
瞧這你跟我不熟我看你不順眼的架勢,李懷璟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這叫打點好了?得,沈鶴亭攛掇自個兒來,就是抓墊背的。
沈鶴亭感受到李懷璟質問的目光,便從管家身上移開眼,乖巧地朝燕王微笑。此時無聲勝有聲——殿下來都來了,自求多福吧。
幾個家丁就要往沈鶴亭身上摸,李懷璟抬起左臂,在管家的手碰到沈鶴亭前的一瞬間,抵住了他的手腕,用一種玩笑但不失威嚴的語氣說:“本王的人,你也敢搜身?”
沈鶴亭乜視管家,那眼神快把華府的人凍傷了。
管家嚥了口唾沫,艱難道:“可將軍有令,今日席上的各位客人,都不能帶刀入席。”
“華將軍的名單上並無燕王殿下,”沈鶴亭陳述道,“我等不算華將軍的客人。既如此,便可帶刀入席。”
管家徹底犯了難。
“清楚否?”李懷璟打趣道,冷哼一聲甩開管家往前走。
踏著紅毯往前廳去,離老遠就聽見笙樂音與談笑聲。沈鶴亭鳳眸陰沉,目不轉睛地盯著前廳中央的位置。隱約能見穿戴華貴的男人正舉著酒盞,跟席下的客相互寒暄。
同在北疆,靖州軍將都沒法子溫飽,五十裡之外的竺州卻歌舞昇平。背叛父親的罪徒在族人屍骨與家園廢墟之上飲酒宴客,恬不知恥地享受偷來的富貴與壽命。
沈鶴亭低著頭眉壓眼,源自原始靈魂中的陰戾暗流湧動。
幸好李懷璟笑意盎然地走在前,擋住了沈鶴亭見鬼似的神情,否則沒人敢放他入席。
“呦,都在啊。”
李懷璟上前廳之後,嬉皮笑臉地說道。
廳內的氣氛陡然將至冰點,被舉起來的酒杯停在半空,十多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黑壓壓的五人。
高坐上位的便是華安,他蓄起了長須,已過不惑之年的將軍頭發倒是烏黑油亮,連根白發都沒有。他見到李懷璟時原本是笑著的,可餘光碰到一束極其陰冷的目光,他冷得心一顫,馬上恐懼與心虛感撲面而來,華安上揚的唇角僵住了。
耳邊登時響起故人錚錚有聲的質問——
“本王待你不薄,為何要出賣本王?華安你良心何在,道義何在,忠義何在?!”
瞳仁微向右偏,看到了那張跟蕭元英極其相似的臉。
父子倆唯一不同的是蕭四公子從骨子裡透出一股殺伐狠厲的血腥味,打量人的時候,會不知不覺地露出諷刺玩味的笑意。
六年過去,蕭旻如期而至,依然是這般可怖的表情。猶如暗夜的羅剎,仇恨露出駭人的獠牙,屠刀懸在華安心頭,時刻準備落下。
“咣當!”
華安的酒杯掉在地上,醇香的酒汁滾落,金盞甩向臺階下,骨碌碌地滾到蕭旻腳邊。他垂下身子想去撿,可酒盞跑得太遠,幾乎從人世間滾去了忘川邊。
沈鶴亭低頭看只酒杯,杯口還留了一滴紫色的葡萄酒,不禁憶起蕭元英生前,是最愛喝西域葡萄酒的。這酒稀罕,即便是父親也沒有幾瓶,但他每次品酒,都會叫上華安。
沈鶴亭踩住那隻酒盞,抬頭凝視華安。他眼神示意華安想他腳下看,同時又露出很標誌性的笑容。
腳下漸漸用力,足金的酒杯緩緩被壓平,好似那些叛徒啊,被正義者菹醢成泥。
華安驚嚇出一身冷汗。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當年大火之後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蕭旻,會在出現在自己的壽宴上。他癱進椅中,喃喃地呼喚道:“蕭……蕭……”
而夾在兩人中間的李懷璟不明所以,還抻脖子側耳聽華安說的什麼:“笑?笑什麼?”得轉過頭問問沈鶴亭。
就在李懷璟回頭的剎那,沈鶴亭瞬時收起屬於蕭旻的笑容,平靜地對他說:“大抵是華將軍見殿下親臨壽宴,心裡高興,想讓諸位賓客與之一同大笑,共享君臣相和之誼。”
“這樣啊,”李懷璟通透地點點頭,面向華安與一眾將軍——大笑!
高堂回蕩著李懷璟的聲音,而且只有他一個人笑,靜得出奇的地方久久蕩著男人的笑聲,只教人脊背發涼。
加之沈鶴亭與一眾蕭家軍舊部意味深長的微笑,華安只覺這場噩夢快點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