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對大笑好一會子,婉兮那點子帶回來的寒氣、戾氣就更是散得半點影兒都沒有了。
皇帝這才收了笑,小心打量婉兮,“……你回來晚了一步。怎麼樣,可有事?”
婉兮心下燠暖,“能有什麼事兒呢?奴才這會子啊,心裡最放不下的也只有小十五。可是爺都來替奴才看孩子了,那奴才就更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
皇帝故作恍然大悟狀,“哦,沖鋒陷陣去啦?”
婉兮輕笑,“……哪兒比得上爺這萬裡江山?”
不說旁的,便是皇帝這一回徹底平準部、回部,便為中國拓地兩萬裡啊!古往今來,中國版圖最西曾經記到蔥嶺;而此番,蔥嶺以西的哈薩克、巴達克山等皆來附。
皇帝微笑,垂首隻望著小兒子,“什麼?你額涅跟咱們說什麼呢?‘碗裡江山’?”
“哎喲,你額涅怎麼知道,阿瑪給了你一個碗呢?她怎麼未蔔先知呢?”
婉兮聽得都愣住,歪頭趕緊問皇帝,“爺……什、什麼碗啊?”
皇帝聳聳肩,“今兒是咱們小十五跟皇額娘一起過的大滿月,人家那些嬸兒、奶奶、侄兒媳婦、孫媳婦的都給了賀禮了,難道爺不再格外預備一個?”
婉兮都嗆著了,叫皇上那句“侄媳婦、孫媳婦”給說的。
皇帝也笑,“嗯哼,綿德、綿恩兩個都到娶媳婦兒的年歲了,他可不是一堆侄媳婦、孫媳婦呢?”
婉兮垂首,鳥悄兒道,“……也是。誰能想到,皇上五十萬壽這年,還能生下這麼個小兒子來。”
皇帝不以為忤,反倒大笑,“那才是最好的呢。長女、小兒,都是當爹孃的最愛的不是?”
婉兮含笑點頭,悄然四處踅摸,看皇上究竟給了個什麼碗啊。
還是皇帝自己揭曉了,“玉蕤比你還仔細,怕將那碗給卒瓦)了,她順手給收起來了。”
皇帝便叫玉蕤,玉蕤忙笑著進來取。那碗其實都沒出這暖閣,就在暖閣坐炕上的“湘妃竹帶屜小多寶格”的抽屜裡呢。
玉蕤仔細地將玉碗捧出,婉兮已是低低驚呼一聲,“是痕都斯坦的玉器?”
痕都斯坦玉器來自蒙兀兒與鄂斯曼等地印度北部、土耳其),此地所産玉器細膩華麗,擅以純淨之玉色搭配繁複層疊的花葉紋,光潔豐美;有時器表鑲嵌金絲及各色寶石,燦爛富麗;部份作品並追求薄可透紋的效果,巧奪天工。
酷愛玉器的皇帝,極愛痕都斯坦玉器,曾贊頌過“制薄如織,良工巧匠,非中原玉人所能彷彿也”。時人也皆說“今琢玉之巧,以痕都斯坦為第一”。
因是玉器本身已是用料考究、巧奪天工,價值便已極高;又因是西來,在中國極不易得,故此甚至可說是捧著銀子都不容易買得到。便是宮裡,所存也不多;皇帝還要令內造辦處的玉作進行仿製。
故此這會子一見皇上給小十五的是一件痕都斯坦的玉碗,婉兮已然驚訝。待得捧過來,看見了那玉碗上的刻字,婉兮便是低低驚呼一聲兒,“爺這首禦制詩……奴才倒是隱約有些印象。”
那彷彿是乾隆二十一年前後,朝廷大軍第一次平準部的前後,皇上寫的這首詩。那會子皇上還曾經為這首詩,親自做過序言:“回部葉爾奇木、哈什哈爾初役屬於準噶爾,為所拘縶,因我大軍戡定伊犁始釋之,令歸所部。其長伯克和卓,遣使求內屬,此其所貢也。”
皇上詩序中的“葉爾奇木”就是葉爾羌,“哈什哈爾”就是喀什。此兩城彼時正是大小和卓兄弟所有,故此這玉碗便是彼時大小和卓兄弟所進獻!
雖然此時大小和卓早已不在人世,回部之亂也已經平定,可是這個玉碗所承載的一段歷史,還是將這個玉碗與其他的玉器區分了開來。這不僅是一個玉碗,更是朝廷一段歷史,也更是皇帝的武功一件。
婉兮便有些紅了臉,忙道,“他就一個剛滿月的小孩兒……爺將這麼珍貴的玉碗賜給他,他若是給卒瓦)了,那當真糟了!”
皇帝便笑,輕輕握住了婉兮的手,“瞧你說的,一個玉碗和咱們的兒子,孰輕孰重?卒瓦)了便卒瓦)了,只當聽個響兒了!總歸大小和卓兄弟早已正法,回部已然併入我大清版圖,這便是千秋萬代,誰都不可以再更改!”
婉兮心下還是不妥帖,“他終究還是太小……不如爺暫且替他存著,等他將來長大了,懂得了朝廷用兵準部回部的意義去,爺再賞他,可好?”
皇帝卻輕笑,將那玉碗推回婉兮手裡去,將她的手指頭都扳下,叫她穩穩妥妥地攥著那碗。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這便是為他慶賀這大滿月呢。他小,自然不能喝酒,那爺就先給他一個玉碗存著就是。”
皇帝抬眸,含笑凝望婉兮,“……那幾年,爺用兵西北,心下百般煎熬。若沒有你陪在身邊兒,爺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如今西北終於平定,爺便是有些什麼想賞給你的,可是想來想去,都覺著沒有這一件兒最有意義。”
皇帝攥緊婉兮的手,“這幾年啊,無論是你對那位熱依木夫人的仰慕,還是後來和貴人進宮以來的種種,爺都記在心裡呢。這個玉碗,是爺給孩子的,也是你應得的。”
婉兮垂眸,早已淚盈於睫。
皇帝卻笑,“更何況,方才是你說的,‘碗裡江山’,那這個玉碗啊,咱們小十五就更推辭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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