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沅在長宮深處已漂泊足三年。
總是她見得人,人不見她。以往只能跟著樹說說話,現在新皇入住,宮中人多了起來,她也玩得開心,要不就是忽然滅了夜巡侍衛的提燈,要不就是在內侍宮女閑聊時忽然刮一陣陰風。這樣的惡作劇多了,宮中自然傳開了閑言,說椒房殿鬧鬼,是前皇後芳靈未散,怨念太深才流轉此處。
她確是前朝皇後,也確是孤魂野鬼未曾轉世,可卻不是怨念太深的緣故。
她也不知自己因何囚困在此處。
姜沅聽小宮女們議論新皇。有過一面之緣的說那是個極俊秀的人物,有著帝王家的氣度,性情卻溫和,並不與前皇似的苛待侍者。只可惜新皇命硬克妻,許是他戰場上殺人太多的緣故。第一任未婚妻還未出閣就病死他鄉,第二任則是出嫁那日遇了叛軍,命喪途中。是以他現在早過了而立之年,卻還未有正妻。如今後位空懸,前朝免不了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的爭鬥。
另一個年紀稍小的宮女卻說不對不對,她聽人說那兩位不是遇到了意外,而是新皇故意為之。坊間傳言新皇慕著從前太學裡的一位同窗,所以才有意不娶。
“那新皇豈不是……”先前的宮女話說到一半噤了聲,險些說出龍陽之癖四個字來。
“也不一定,太學裡也有姑娘就是,不過畢竟男女不同席,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同窗……”
聽著聽著,姜沅有些睏倦了,飄離了小宮女,轉而尋找一片陰涼處歇息。
未變成魂魄前,她不知原來鬼也是會做夢的。
夢到的都是以前的事情。前朝不比以往,對女子的束縛逐漸放開了,大部分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亦能,有些開明君主,甚至還允許女子做官。
姜沅及笄時,便隨著兄長姜景入了太學。
起先教導她們的是一位女先生,後來女先生歸隱離京,就換了一位。換的這個長得極其英俊。雖然身體不好,卻甚得女弟子們的喜歡,收到的情箋堆滿一間瓦房,姜沅對這位西席其實並不多熱衷,卻也寫了一封信,夾在他的一本詩集中。那是一首小令,並不恭維他的好顏色,也不故弄玄虛賣弄辭藻,僅僅是說,昨晚月色正好。
女子的婚姻雖有一定的自由,但師生之間暗生情愫到底是不倫逆戀,世人還是多為不屑的。女弟子寫了信,無為抒發少女心事,不求回信。當先生更是恪盡職守,對那些信箋一笑了之即可。可偏偏……偏偏她收到了回信。
那信也是極短的,也在說,著實甚好。
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她時常與他寫信,他回信時間不定,經常只言片語,但卻是每一封都回到了。兩人白日裡不多言語,私下裡卻暗度陳倉,一晃三年,信箋堆滿她的梳妝奩。
姜沅十八時,姜太後在宗室裡挑選適齡的女子做繼皇後,無論才貌她都是最合適的人選。姜沅委託以往的小廝去了信,曾天真地以為先生會來接她,等了又等,直至下了詔書還不見人來。她託著相好的小姐妹作掩護,去城北找先生,卻遇上先生在整理東西準備各處雲遊。她問先生,先生的態度卻很冷淡,甚至有些匪夷所思,就像那些信箋不複存在過一樣。
她死了心,乖乖在家中備嫁衣,擇了吉日被迎娶入宮。
姜沅還記得自己出嫁時的光景,長街一路,十裡紅妝。送嫁前的儀式於未出閣的姑娘來說繁瑣又混亂,加之姜沅要入的是深宮,她阿孃講得小心,她則聽得糊塗。
終於忙完一切,姜沅被送入了椒房殿。天色已暗,殿中燃起燈海,照得通明。屋中亮著紅燭,映著紗窗,悠悠然欲泣的模樣,與喧鬧的新婚氣氛大相徑庭。簡單而客氣地鬧過洞房喝過合巹酒,閑人散去,屋內只留一對新人。
彼時姜沅才取下掩面的摺扇,第一次得以好好看到日後的夫君。
坊間流傳,當今聖上暴虐成性,嗜好風流。姜沅原以為相由心生,那人一定醜陋得可怖,至少氣度猥褻,然而眼前的人,唇紅齒白,鳳眸瀲灩,因著了紅裝,又襯著燭光,美貌中竟帶有了幾分雌雄莫辯的媚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