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伯特還在思索,我站了起來。
“你去哪裡?”他回過神。
“我要回家了,”我說,“如果你還想知道什麼,可以給我寫信。”
我不準備把太多事告訴他,我是學心理學的,知道人如果一下子知道太多無法接受的事,會有什麼後果。
我也不確定他一定會寫信,我黯然地想,但起碼這種方式留有餘地,無論是否願意繼續聯系,都比當面說來得容易。
送我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沉默,沒有任何表態。
他這樣理性看待是對的,我想,總不能指望他對這些事毫無芥蒂,那隻能說明他根本沒有嚴肅看待。我對自己說,我不是一向喜歡他對任何事情都認真的樣子嗎?
到家門口,他揮了揮手 ,有點不確定地問:“你們那裡的人,還是這樣再見嗎?”
“還是,”我勉強笑笑說,“我只是從幾十年後來的,不是從火星上來的。”
“是的,是的。”他笑了,“其實,在我心裡,一直覺得你很熟悉,你還是那個西貝爾。”
一片巨大的陰影罩住了我的心。
我當然不是那個西貝爾,我早說了西貝爾的記憶只佔一小部分。他這樣說,也許是無意間表達了自己的願望。他最留戀的,是少年時的同伴。
“你回去吧。等過幾天回來,再找你。”他說。
我不知道這話是不是一種藉口,我們還有沒有“以後”。
雖然一陣傷心強烈地上湧,但我還是不太喜歡沖別人大喊大叫,要死要活的,“如果你忙……也可以不找的。”我盡量放輕聲音,把這句幾乎割破我喉嚨的話平穩地說出來。
傷心已經要溢位來了,我趕緊進了家門,關上門。父親屋子還亮著燈,我走到門口說了一句“我回來了”,不等父親回答,就上了樓去。
一隻腳踏上樓梯臺階,一串眼淚掉了下來。
我已經給他留了足夠的空間,剩下就是我自己的事了。如果他真的不來了——
“怕什麼,總不至於不談戀愛就無事可做,我還有學要上。”我告訴自己,“再痛苦,過去了都是收獲。睡覺,睡覺!”
躺了幾個小時,我又起來了。開始給他寫信,信裡是關於我那個世界更多的事情。
我沒有那麼傷心了。也許剛剛有點胡思亂想,他沒有明確表示以後不會來了,是我悲觀主義發作,我應該再告訴他一些東西,讓他多瞭解瞭解。昨天他並沒有建議我到精神病院,這是個好的開端。那個樂觀的我想。
可是他也沒有一丁點表示不介意,他只是客氣,不好意思明說罷了。別寫了,別自作多情。他喜歡的不是你,是以前的西貝爾。這封信不會讓他明白更多,只會讓他在給你的“精神異常”的確診單上,再蓋上一個“二次確定”的章。那個悲觀的我想。
但一個想法適時出現了:無論如何,我自己盡到努力。我要讓他知道,我不是原來的西貝爾。這個想法支撐我寫完了信。
盯著上面阿爾伯特的名字,我看了好久,我想現在就給他送去。放在旅館門房,他一早離開時應該會收到。可是現在天還沒亮,想到他的旅店似乎有點困難。
我又等了一會,實在等不及,就推開窗戶,想看看外面是不是快亮了。
有一點亮,但不是天色,而是夜裡又下雪了。然後我呆在那裡,我家對面的路邊,有個人影,正望著我的窗戶。
我飛快跑下樓,推開家門,一股寒氣撲來。阿爾伯特就在那,他看見了我,滿臉的震驚轉為驚喜。
拖鞋踩在雪上,又軟又滑,我走下臺階時,他也向我跑來。在這幾步路裡,我的心像滿地的雪一樣晶亮透白,我知道不需要什麼答案了。所有的問題都不存在了。
天地間一片寂靜,時間也在寒冷中靜止。唯一還在響的,是風聲,還有彼此的呼吸。
“你怎麼來了?”
“你怎麼出來了?”
我們同時問到,我抬起頭,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臉。他的臉頰像石頭一樣冷,眉毛上掛著白霜。
“來了多久了?”
“不知道,”他目光灼灼地說,“在旅館待了一會,就來了。我,我是忽然想明白了你昨天的話。對不起,昨天我想其他事情太多,沒有完全聽懂你的意思。後來才意識到,你誤以為我喜歡的是原來的西貝爾,你以為我聽說你不完全是她,就要離開。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你讓我感覺熟悉,從在莫德林湖邊見你,就感覺很熟悉。比那個西貝爾要熟悉得多,她留給我的,也只是一些記憶,沒有太多重量。你不一樣,你和她不一樣,也和別人不一樣。你看我一眼,我總是會心跳不止。從湖邊回去的第一天我就失眠,醒來就想著再去見你。在法國的這幾個月,沒有一天不思念你……”
他停下來來,把我拉到路邊,用手指輕撫我的臉。我才意識到自己流了淚。我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誰都沒有移開。
這不再是少年的西貝爾和阿爾伯特的相遇了,這是屬於我們的時刻。他像深海一樣的凝視,直達我心間,一剎時驚起萬千波濤。他吻了我的額頭,眉毛,眼睛。我的心在顫抖中等待著,最後,我的嘴唇感受到了他同樣顫抖的嘴唇。一陣眩暈,身體裡湧出一股鋪天蓋地的力量,將我不斷地推向他。
思考停止了,一切擔憂都不複存在。是他,他還是我在信裡瞭解的那個人,那個我一直期待的人,他依舊是,仍將是,從來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