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八街十六號是不允許有這樣的情緒的。在世俗的眼裡,一個本分合格的女子也不該有這樣的表情。
梁驚雪沒有接話,只是凝視著她的美麗頹唐的面龐,她作為一個人,流露出屬於自己的情緒,不該被打斷,阻止。
她的目光漸漸垂下,落於手背上黯淡的花箔:“你知道……我在那樓裡遇見了誰?”
“我撞見了我丈夫!他……也看見我了。”
“我以為他是來救我的,最差的情況……我,我以為他會來救我!”
她嘁了一聲,搖搖頭,雙目失神地苦笑著:“他摟著別的女子尋歡作樂。那樣燦爛的笑掛在他臉上,就像我嫁與他那日,他挑開蓋頭一般。可他!他卻驚恐,厭惡地掃了我一眼!像是看垃圾一般,落荒而逃。”
她扶著牆壁站起身來,手摁著心口,蹙起眉,眼淚滾滾落下,大笑一聲:“他肯定在想,你怎麼還活著?你竟然還活著?你配活著嗎!你千萬別被認出來,丟了我們家的臉!”
“我是被逼的,他是主動的!他竟然嫌我髒!”
“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就算是活著出去了,我還回得去那個家嗎?我的孩子,父母,公婆,親戚,鄰居,誰還認我!他們巴不得我死了!至少還給他們留了清白,留了臉面!”
她的丈夫,又何嘗不是加害者。
她沒死在林謙文的朱筆勾勒之下,可她的丈夫去這地獄,殺了無數與她一般命運的女子一回,他的漠視厭惡,又殺了她一回。
她看著那女子的眼淚,呆坐了許久,胸口悶得厲害,平複了許久才哽咽著開口:“這不是你的錯,是惡人的錯,是世道的錯。我們不能用世道的錯來懲罰自己,你我得站起來,哪怕爬,也要爬起來。”
“若沒有一人站出來,那個罪魁禍首便會永遠逍遙法外,還會有更多無辜的姐妹受害。”
那女子沒有接話,反倒是一旁聽了許久,代號為柔柔的姑娘厲聲出言:“我的人生已經毀了,我已經成了他們眼裡的蕩婦,為什麼還要管別人的!”
她有些著急,探著上半身急忙道:“那些無辜的姐妹,她們不是旁人,可能是你的親人,姐妹,她們是每一個我們自己。”
她說得著急,眼淚嗆了嗓子,緩了一緩:“我知道這話很殘忍,站出來更要面對世俗的眼光和羞辱。哪怕扳倒了他,或許也無法再回到從前的家庭。可……難道因為痛苦,便終身沉浸於這個噩夢裡嗎?不擊碎那個始作俑者,噩夢永遠無法結束。我們永遠無法重新開始。”
另一名她並不識得的女子哼了一聲,扭過臉去,對著壁上燭火,眼裡噙著淚:“他說了,如果出事了,他一定會來救我的,他是對我最好的人,我為什麼要幫你們絆倒他?”
她知道,他騙了她,否則何故這樣久她都還在這裡,可他在這地獄裡給了她唯一一點點溫柔,她不得不抓住這最後一點幻光。
她都懂,只是不願意看清,不願意接受。
這裡的每一個人,誰又不懂?可誰能坦然站出來,在公堂之上,說出自己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因何故被誰如何騙去了何處,經歷了怎樣的遭遇。
林謙文殺了她們一次,西八街十六號殺了她們一次,她們好不容易才撐著活下來,站住了,她們不想在公堂之上,萬民眼裡,再被殺一次。
她們恨林謙文入骨,恨西八街十六號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剝皮拆骨,可一旦此事揭露,她們活著會比死了更難受。
即便她們沒有任何錯。
她明白她們的顧慮,她很明白。
可僅僅是她知道沒用。民間的世俗觀念取決於手握權力之人,取決於社會現實,不是她喊兩句口號便能輕易改變。
在這個世道,於女子而言,一生只可有一個男人,貞操是最要緊的。她覺著這話諷刺。
男人女人都是人,有什麼區別?為什麼男人便可以三妻四妾,公然逛青樓還會被誇體力好,被誇有本事,被誇牛逼。女人卻自小便要為那個不知道在哪兒的男人守所謂的貞操?失了貞操便活不成了,要忍受世俗的流言蜚語?男人是沒有貞操這種東西可守嗎?還是說這個世道認為女人生來便是男人的附庸?不算是人?
在他梁家,沒有這個規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