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影往事,池家村案
十六年前,我的名字,還不是蕭影。
那時,她,還有他們,喚我隱。
再往前,曾有過的代號,我已經記不清了。
隱,是拜入山門時,師父給我起的名字。他要我隱去所有過往,拋卻悉數塵緣,洗去恩怨殺孽,自此,只是絕雲派的隱。
與其說是拜入絕雲,拜入承鶴門下,不如說,是追隨師姐身側。
第一次見到師姐,是七歲那年的冬天。
那時,我方手刃翻腕覆掌間滅我全門的最後一個仇人,遭官府追捕,跨越幾座城池,倒在白水城一條陰暗發冷的窮巷中。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睜開眼便看見身畔那條被破麻繩拴上的野狗。麻繩勒進它的脖頸,磨蹭得不生毛,露出粉色透著肉紅的皮肉來。
麻繩腐了大半,看著它渾濁的眼睛,流涎的牙口,和它口下半隻破碗,裡頭一團看不出模樣的飯或是泔水。我撐起手臂,爬著一點點挪著靠近它。
我盯著它那雙眼睛,它也虎視眈眈盯著我。
“喂,我幫你一回,這飯給我,不過分吧?”
我攥住它脖子上的麻繩,耳畔只聞得嗷嗷嗚咽吼叫聲,還不住地拱著試圖咬我。試了幾回,麻繩才嘣的一聲咬斷。
我頭一回在狗臉上看到什麼叫驚訝。
它這才抖了抖腦袋,收了兇樣,舔了舔我。舔得我一臉黏糊糊,熱乎乎,可看我伸出手去,它反倒是食了言,拼命護著那隻破碗,沖我狂吠。
細節,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弓起身子與那條狗的對峙與嘶吼,引來了三位白衣仙人。
我倉皇轉過頭去,她就那樣站在那人的身後,一身白衣,手上正抱著紙袋,從鑽入我鼻腔的濃烈香氣來判斷,應當是豬肉大蔥餡兒的包子,剛出籠。
冬日裡,包子熱騰騰的白氣兒格外悠長,繚繞在她的周身,縷縷朝天散去,襯得她像個仙子。
她抱著包子,越過了那人小跑來,微微欠身,又騰出一隻手伸來,恬淡一笑。
那雙清靈的眼眸,那個純然真摯的笑,足以叫天地失色。
我恍惚了好久才驚詫自己的失態。手,在身上擦了又擦,卻始終沒敢伸出去。
那條狗見著來人,嗷嗚一聲,四條腿打著架向後倒,退了退。
我也想退,可我還不如那條狗,我的四肢已經沒有力氣爬開,爬出她的視線了。
我慌張扭過頭去,背對著她,將頭埋在膝間,好像這樣就能掩蓋我的窘迫。
尊嚴這種東西,似乎重新自我的血肉生出。
“鐘月,莫要嚇著人家。”為首的中年男子緩緩出言。
她的名字,鐘月。
原來她叫鐘月啊。晨鐘暮鼓,曉星殘月。和她一樣平和悠遠,淡然美好。
那時的我,那時的她,誰都無法預想,十年後,陪伴著她的,也唯有淩雲山上寂寥的星月,山霧裡遙遠的鐘鼓。
淩雲山,成了她無邊的牢籠。
她轉過身去,清脆的聲音帶著同情:“師父,他受傷了。”
那人看著仙風道骨,一身飄然,卓爾不群,站在原地:“我乃絕雲派承鶴,奉師命下山途經此處。見你根骨清奇,是個習武的苗子,可願隨我回淩雲山。”
我不記得我是如何應下的,我只記得,走時,那條狗吃包子吃得很歡,大師兄的肩背也很寬闊。
過了很多年,我才明白他原是看中我的戾氣,要我替他去做一把刀。一把隱於背後的刀。
他是雲中的白鶴啊,怎能沾上血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