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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火

觀火

待人都走遠,盧隱才敢上前去。草蓆之內裹著的,不只是一地白骨,更有蟲蛀了的錦緞華袍,月光下其光似流波潺湲。盧隱蹲下身子,感懷萬千,他對蕭君玉,從一開始的互相投契,到後來形同陌路,說沒遺憾那是假的。蕭君玉的故人,都去了大半,一開始興兵的幕僚,改朝換代後,早就被殺了個幹淨,除了他裝瘋逃過一劫。

“蕭君玉啊……”他喃喃道,解下腰間的酒葫蘆,灑了一地的酒。泉下泥銷骨,此刻近在眼前,盧隱忽覺得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彷彿昔日叱吒風雲的豪情壯志,還沒有死,此刻盡在眼前,“除了我,原來還有人記得你。”

不過除了他,已經沒人記得蕭君玉當初是何等的氣度宏雅,瀟灑從容,錦步障前那個身影,軒然如魏晉名士。如果沒有逐鹿天下的野心,蕭君玉應該不至於死得這麼落魄。但洛陽城的千萬生民,死得還不如他,沒人記得他們的名字,也沒有誰穿著華服入殮。“蕭恪說得沒錯,你連個棺材都沒用,真是活該。我看李戡沒把你挫骨揚灰,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罷了,來都來了,就把他埋回去吧,曝屍荒野,看著怪嚇人的。盧隱拿起捲起草蓆,忽然抖出重疊碎錦下一個東西。他半信半疑地拾起那埋在碎錦和白骨之間的小物件,仔細一看——

是那枚刻著“盧”的玉佩。

盧隱追懷往事,空餘一聲嘆息。“你到了陰曹地府,還想纏著我啊?這玉佩跟你合葬算怎麼一回事……”拿回去又覺得怪得很,可這本就是我的東西啊!當初褚牧用這玉佩設下毒計,才導致自己紫袍綬帶一夜之間蕩然無存。不過他好像也有蕭君玉的東西……那個袍子。

可惜燒了。現在看來,不念舊情的,竟然是他盧謐山。盧隱笑了笑,“好啊,你比我還念舊情呢……那我就暫且收葬你好了。”把草蓆放在土坑後,他拿起被棄置在一旁的鐵鍬,一鏟一鏟往裡面送著土。這時候,盧隱忽然覺得,有個涼涼的東西橫在自己脖頸間。

“何方壯士,要我性命?”

“我當是誰。”又有一個人的聲音,“原來是盧謐山。你助蕭君玉攻洛陽,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下場吧?”

“能活著已經很好了,”盧隱大氣不敢出,“原來是蜀王殿下,當年你還是個小兒郎,之藩的時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現在怎麼回事,沒以前那麼光明磊落了?我記得你當時喜歡看《太史公書》,最喜歡的就是伍子胥,怎麼,現在學伍子胥鞭屍了?”

“鞭屍?我沒有挫骨揚灰,已經是仁慈了。你居然不計前嫌,”蕭恪繞到盧隱面前,“把他收殮了。我萬沒想到是你。”蕭恪去下鬥篷,並不是中原人的發式和衣服,而是胡人的辮子與胡服。胸前那顆狼牙瓔珞,似非凡品;圍著的巾子長長及地,上面繡著一條孔雀羽,倒是一點也不像蕭忱……盧隱暗暗想,蕭忱習慣穿儒生衣服,燕居之時,也是穿漢人服制,不喜歡胡人袍子——緊身顯得促狹,衣服料子越多越閑雅,越像君子。

“哦,除了我還能有誰?李戡擁立秦王憬的時候,我記得,是把蕭君玉所有幕僚都殺了,只有我沒死,逃過一劫。”盧隱放下鐵鍬,和身後鎖喉之人接近,防止一個不小心抹了脖子。

“我沒想到你會來上墳。”蕭恪陰笑,一雙眼裡是熾烈的恨意。盧隱後怕起來,總覺得這人擺擺手就能處決掉自己,於是開始為自己開脫,“蜀王殿下這是何故?咱們這種朝生暮死的人,能活著就是萬幸了,跟蕭君玉共事十四年,那點恩惠……”

“那點恩惠,跟你裝瘋賣傻的醜相比起來算什麼?”蕭恪大笑,“你那時候可是裸衣在府中,劉尚和他的心腹去了,你依舊不改,鬧了天大的笑話。”

“往事休提。”盧隱察覺到不對勁……不對,蕭恪應該並不想殺他,不然不可能廢這麼多話,“蜀王,我說你……”他打量著蕭恪的胡服,那一股羶味,像是連夜趕路還沒來得及換,難道他之前是在漠北?“你一個中原君子,怎會寄居龍庭?哦,我想起來了,你是去找褚牧的吧?儲太傅當年一個離間計,就把我毀得徹底,連帶著蕭君玉,真是毒啊。”

“後來他為了二哥,堅守玉璽和朝堂,被李戡調去出使漠北。朝堂沒了阻力,他好安心稱帝,太傅亦心懷天下,說得漠北短時間內不敢南下劫掠。”蕭恪的話黑夜裡聽著還有點嚇人,“毒的是李戡,物盡其用啊。”

盧隱鬆了口氣,看了今天命不該絕,蕭恪恨的,是李家,而不是蕭君玉。畢竟蕭君玉只是個“偽”帝,而李戡是實實在在篡位當了皇帝,還把女婿一家全殺了。“好了,那我明白你的來意了。你是想拉我入夥,也物盡其用。”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崔神秀那個蠢貨,我好說歹說,他都不敢起事。現在有了盧謐山,我這邊勝算又能大一些。”蕭恪負手而立,說罷,又緊緊盯著盧隱,盧隱如芒在背好不自在。

“你怎麼覺得我會站在你這邊?”盧隱問,“我長得就這麼像反賊,見誰都想反一反?”

“你是造反成功的先例,蕭君玉沒聽你的,才死了。聽了你的,就不至於這樣。”蕭恪幽幽笑道,“我一個人沒有造反的經歷,只能聽從你的幫忙。我記得你沒打過仗,第一場仗初出茅廬就打敗了崔玄覽,這是天賜英才。這鏽刀,也該發硎了。”

盧隱當年想造反,那也是當年,現在他只想天下太平,什麼事都沒有。奈何這蜀王,唯恐天下不亂,“你造反,是想自己當皇帝嗎?那總得有些兵馬,難道你擁立的是崔神秀?崔神秀膽子沒這麼大吧?他也就適合打打仗,沒有帝王才。”

“不,都不是,我沒想過成功。這天下李家坐穩了,我這樣大抵成不了。”蕭恪那種陰冷的聲音和表情,活像地獄的修羅鬼。盧隱像看一個瘋子,“那你想幹什麼,起事若不為了成功,那為了什麼?”

“我想看他們自相殘殺,我想讓蕭家遭受過的一切,李家再遭受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