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大齊皇帝自盡殉國,李氏迎來了契機。李戡依舊以勤王令,率軍入洛,斬殺叛臣佞臣,但是和濟北王不一樣,李戡手下的軍隊,軍紀嚴明,很少劫掠,不少州郡望風皆降,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節義軍的首領,魏庭燎。
而這,也是盧君陶第一次見到魏庭燎。
春水初生,節義軍開拔至範陽郡。其實,想要剿滅濟北王餘黨,並不是一定得途徑範陽郡。但是魏庭燎對盧隱很感興趣,聽說盧隱世居於此,還有一個侄子,也是難得的聰明人,便來了興趣,快馬加鞭至此處。
聽說周王李戡麾下猛將魏庭燎想見自己,盧君陶驚訝萬分,旋即又變得驚恐。魏庭燎會不會因為盧隱之故,遷怒整個盧氏?但若是閉門不見,豈不是更加說明盧氏心裡有鬼?於是,盧君陶身著素服白衣,頭戴高冠,像個頑固的儒生一樣。魏庭燎見了,頷首一笑,“你那麼緊張做什麼,見一面而已,又不至於兵刃相接。對了,你幾歲了?如果我記得不差,咱們應該同歲?”
魏庭燎一身明光鎧真是氣派,明明全副武裝,卻說自己並無敵意。盧君陶強裝鎮定,“我屬兔的。”
魏庭燎哈哈大笑,“那我比你大一歲,我屬虎,剛過弱冠之年,二十一了。從小,家裡人就說我虎虎生風,對了,你生日什麼時候?我生日是五月初五,出生的時候,院子裡都在燒艾驅邪,就給我起‘庭燎’作名字。”
“我生日是臘月。”盧君陶不知道說些什麼,他自小到大就比較安靜,“‘君陶’兩個字沒什麼意思,我本來的名字不是這個,是家中府君,看我小時候鬱邑不樂,便改了這個名。”
“也不錯,君子陶陶。”二人立在堂前,魏庭燎走近,一手搭了盧君陶肩膀,堂前飄了幾片桃花雪,紛紛掛在剛開的桃花枝子上。忽如其來的一搭令盧君陶驚慌了片刻,那掌心太過有力,彷彿能把他的軀幹敲碎,刀環上人都是這樣的麼?魏庭燎見對方面露不悅,忙鬆了手,“我失禮了。若你再遲生兩個月,我可就算是,比你大兩歲了呢。”
魏庭燎努力活躍著二人之間的氛圍,盧君陶只好接話,“魏將軍一路風塵僕僕,為何特意要來見君陶?若是有什麼忙,君陶能幫的就幫,還請魏將軍,不要因家叔遷怒。”
“你提那個人做什麼?”魏庭燎不解,“今日相見,無關其他更無關政局。只是我在軍營待久了,偶爾也背些五經,可是行營裡糙人多,節義軍裡更甚,都是沙場廝殺、見了刀劍不眨眼的猛人。不過這樣一來,就難辦了,很多話,我的弦外之音,他們根本不知道,只知道口腹之慾,有些無聊呢。”
“所以,你想問我什麼?魏將軍的經歷,我從來沒見過。”盧君陶難以想象,面前這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將軍,已經是一軍之主,這條路走來,魏庭燎殺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我家崇信佛陀,以後我為將軍念往生咒,替你超度刀下亡魂,洗清罪孽。”
“罪孽?哈哈,你還真是有意思,居然敢說我立功赫赫,罪孽傍身?”魏庭燎道,“這世道已經到了不殺人就不能救人的地步了。”
“你殺人,為了救人?什麼道理。殺生即是罪孽,無可辯駁。”
魏庭燎用手指著千裡之外的軍營,“我的節義軍,就在城外,你說說看,他們是什麼?是賊,還是匪,亦或者,是‘正義之師’?”
盧君陶搖了搖頭,“我不覺得有什麼‘正義之師’,凡軍營者,一旦攻城略地,就必須劫掠以充軍庫,家叔人前再怎麼風采和善,到了洛陽,還是縱兵劫掠。如此這般,不過是剜肉補瘡,亂世如此,我又如何能期盼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河清海晏,總要建在累累白骨上。想要活,就得有人死,無關罪孽深重與否。”魏庭燎用手接住一片雪,“節義軍只是讓‘死’,更快結束,讓更多人活,更快結束這個亂世。神佛如何能救世人?我拼盡全力救世人,不需要什麼佛陀來信奉,我就是我自己的‘佛陀’。”
盧君陶心裡很矛盾也想不明白,這種人,為何敢自稱救世人?明明殺了那麼多人!“亂世,亂在何處?我倒想聽聽,你怎麼救世?”
“亂在神器,亂在朝綱。至於如何救世,自是改天換地,讓這世間不必受徵戰之憂。濟北王也好,齊帝也罷,都是天下大亂的罪魁禍首。宰執天下者無半分為天下之心,如何能坐穩天下?身死國除,難道不是應該的麼?”說罷,魏庭燎又恢複了鎮定自若的神情,“以後的光景,你一定能見到,屆時你就知道我說得對不對了。”
“殺孽已造,將軍何必妄言救世?孫子曰,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可知攻伐實為不可不為之舉。而將軍濫施殺伐,如何敢冒言大義,令天下人恥笑?”盧君陶那一刻想起了周王多年經營之下死去的叛黨和叛軍,何謂“叛”?明明周王本身就是叛軍啊!這話是誅心之論,盧君陶已經準備好迎接對方的雷霆之怒了。
“你說的,我怎麼會不知道。但我很明白,我和別人的不同在哪裡。是人就都有公私之心,地位越高,私心越少越好,雖然很難。”這些話雖然看似不答盧君陶的問題,可也算是說出了自己的內心,“我不會騙你,騙人於我而言,很難。我會用一輩子證明,我沒有說謊。”
恍惚間飄零半生,青絲變白發,盧君陶的臉龐和手背,也漸漸變得像枯樹皮一樣,可那遠處的天山,好像沒變過一樣,或許魏庭燎帶兵的時候,天山也是如今這樣。盧君陶發覺,自己像活在兩個世界裡,一個世界,是凡塵俗世,另一個則是天地山川。只要置身於名山大川中,他便覺得人世變得微不足道,高山仰止。
不過,盧君陶之所以有今日,正是因為在凡塵俗世,和許多人有了羈絆,這正是許多年來,他無法割捨的。
桓孝暉自遠處走來,今日回京,桓孝暉特意整理了儀容,一身青袍,“長史,您待了一晚上了,身子可還好?”
“日近長安遠,我終日看著紅日,卻好久沒回過長安了。”盧君陶笑道,細長的胡須隨風飄動,“走,你也好久沒回去了吧?回長安看看,韓侍禦是不是也要隨同?”
桓孝暉點頭,“蕭記室和任司馬,都要回去一趟。開府不走,要留在西境鎮守。他也夠累了,還是不放心這邊,怕自己一走,就亂起來。”
“他勞碌慣了。”盧君陶笑著搖了搖頭,從未像今日這般明白過,“這次回長安,我順便把舊事了了。很多舊人舊事在長安,走了多年,就像停滯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