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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念

執念

盧君陶在龜茲城外的洞窟裡待了一晚上,身上只有一件駱駝皮的袍子。他在面前點燃了幾支蠟燭,燭淚流下來,堆了一層一層。洞窟四周的壁畫,勉強能看得清楚。

龜茲城教徒眾多,其中會有比丘和居士供養佛祖,營造洞窟,匠人會從龜茲本地的泥土和礦石中採集顏料,然後往泥灰牆上繪制佛典故事。出資建造的人,可以被畫在牆上,他們被稱作供養人。供養人往往非富即貴,而且是虔誠的信徒,比如盧君陶這樣的。所以,在洞窟一側,就有盧君陶的畫像。

不過,畫像並不只有盧君陶一人,旁邊更有一員武將,身穿明光鎧,氣度非凡,美髯修長至前胸,手持一把□□,右手放在橫刀上,腰間豹韜箭袋,匕首玉佩,淩厲之中帶了幾分儒雅。盧君陶心思虔誠,縱使魏庭燎幾次言說自己不信神佛,他還是固執地把魏庭燎畫在洞窟上,希望西方諸佛能超度友人。

居士每日要修行,禪定與功課,都是修行的一部分。盧君陶每晚都會念往生咒,超度魏庭燎刀下亡魂,和魏庭燎本身。不知這麼多年過去,那人轉生到了何處?盧君陶知道,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想著,他抬頭看向洞窟最高處的須彌山,那是最為光明的所在,佛陀講經說法,座下有十大弟子,連佛陀的兒子羅睺羅,也成為了這十大弟子之一。

周圍的藍底壁畫,則充斥著佛典裡不少本生故事。盧君陶闔目靜慮,將自己的意識一點點從軀體中抽離。他嘗試過無數次,想要脫離欲界,達到那真正清靜的境界。可是無論嘗試多少次,他都達不到虛無,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執念和懺悔。

為什麼當初,沒能勸魏庭燎停手呢?為什麼看著友人越陷越深,自己卻什麼都沒做?盧君陶,你算什麼君子啊!空明比丘說得沒錯,多少年了,他始終想不通那一件事。

佛陀禁殺生,所謂極樂世界,便是一片人人都無欲無求的淨土。在那一片淨土,每個人都不會傷害別人,所以現世中的人,生於欲界,卻要斬斷情慾。情慾如執炬迎風,往往有燒手之患。

他希望看到魏庭燎功成身退,伴君如伴虎,盧君陶從來不希望狠戾無情的皇帝能給身邊人什麼好下場。那,這種情感,算什麼?強求別人改變意志,按他的路走,就為了得個好下場?按照佛經裡說的,豈不是這一種情也得舍棄麼?多年來,他念念不忘的無法舍棄的,偏偏就是這點執念。

迦陵寺,須彌山,像一個又一個的泡影,只不過給盧君陶短暫的寄託,實際上,他的一切意志,從來就沒有被佛陀左右。他是居士,不是比丘,沒有受比丘該受的十戒,自然不需那麼嚴格來要求自己。盧君陶看向佛陀身邊“解空第一”的須菩提,須菩提的雙目也盯著他。那一瞬間,盧君陶忽然大笑,明白了這麼多年,讓他矛盾和糾結的東西是什麼了。

“所謂空,即無我,即……舍棄一切‘我’之所以為‘我’,為此,要修行以達到四諦。佛陀之慧,我修行多年也難解,原來,竟是如此。”盧君陶站起身,彷彿尋到了當年的自己。

那樣一個驕傲的人,世家翹楚,庭前玉樹,如花美眷在側,至交好友相伴,前程漫爛似錦。孰知一朝劫難至,發妻身死,好友殉道,徒留他一人在世上消磨光陰。韶華青春不在,恰如夕有秋風至,百木凋零。

他不甘啊,為何這最純粹的志向,到頭來只有向貪婪和自私妥協?為何小人睚眥必報,讒害君子,卻能逃之夭夭,至今還有著潑天富貴?公生明,公否?明否?公在何處?明在何處!都言大周盛世,他卻看不到一絲盛世的光明。

這麼多年來,盧君陶始終都做不到徹底放下,反倒是隱藏執念,一心修行,以為不去想,執念就不會滋長。他沒有想到,時至今日,柳泊寧之死,徹底讓這執念瘋長,直至瘋狂。從小習儒的他,不知天下是什麼的年紀,便已經以天下為己任。年歲漸長,他依舊不改本心,還固執地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

釋褐後,盧君陶方才明白,他徹徹底底錯了。即便如此,他也不覺得,書會騙人。如果書騙人的話,為什麼會有一代一代儒生,不惜死也要捍衛錯的道理呢?

錯?何謂錯?與我所行相悖者為錯。小人視君子為錯,可我視小人為錯。為何要因為小人所作所為,就放棄自己的道,轉而逃避呢?人生多苦,但人活著,就不能只糾結於苦。盧君陶第一次質疑佛陀,是因為他沒有辦法放棄與生俱來的身份和志向——

他是範陽盧氏的君子,雙手應執筆為民,此身應報國無悔。

但是看看這些年,他做了什麼?迦陵寺前信徒迷茫的眼神,看他如同看一尊神祇,盧君陶捫心自問,他實在不像是一個迷茫的人。其實這麼多年,他心裡想的一直沒變過。從孟徽君的離世,到魏庭燎自盡,他短暫相信,人生諸苦,至死方休。

“我不信神佛的,要是信了,死後一定下地獄。不過,只要不信,六道就管不住我,誰管我下不下地獄!死了之後,就是死了,什麼都沒有了,哪來的什麼轉生,我問你,你有上輩子的記憶嗎?既然沒有,這輩子過得轟轟烈烈,就罷了,反正也管不到下輩子,及時行樂啊!”

霜天曉角,轟然一振,盧君陶眼看著面前的香焚盡,天邊一輪明日,映照大地。是時狂風忽然停息,胡楊木連同上面的紅帶終於得以平靜。砂礫不再起舞,安靜地棲在大地上,幹冷的風有了一絲春日之和煦。涅槃,就是這樣的境地麼?一切轟轟烈烈,都化為“無”,化為“靜”,但與此同時,盧君陶卻一點也沒有悟到那至理之“空”,他的心反倒滿了起來,像一缸滿盈的水,裡面全是對人世的眷戀,和對已逝之人的牽掛。

昨日之我不死,如何能有明日之我?

人若無欲無求,如何在欲界得生?自今日起,再往名利場中走一遭,管他畜生道還是餓鬼道。

痛苦麼?盧君陶望向遠處的天山,心下一陣愀然,沒來由地想起了一些之前的事——

魏庭燎的節義軍,起於前朝末年的西境。彼時的君王,還是大齊的皇帝,蕭氏。因為“李氏應王”的讖言,李氏一族被外放,其中就有李戡。李戡素有才能,魏庭燎的姑姑魏慈慧眼識英雄,在眾人不解中,硬是和李戡私奔了。生米做成熟飯,魏家只好和李家結親。

但由於大齊內亂,濟北王有賢名,盧君陶的叔叔盧隱,一心想輔佐主公成就霸業,於是在一個寒風交加的夜晚,與濟北王相遇,授以兵法。濟北王一見傾心,便將其留下,做了王府長史。盧君陶幼年的詩書,是由盧隱教授的,也曾將其視作楷模,但盧隱的出走,讓幼年的盧君陶極為不解。

就好像,一條康莊大道,有人偏要走險路。

而後,濟北王勤王入京師洛陽,原先溫潤和善的盧隱,一夕之間彷彿修羅,對面前的卿相貴人,加以威逼利誘,想透過掏空他們的腰包,充實濟北王的軍餉。從者破財免災,不從者,便被他用濟北軍逼進了洛水中,那段時日,洛水冤魂,往來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