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楊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戰亂之中,問下去都是悲慘故事。等土坷把餅吃完,微藍招呼大家上路,英楊拐著腳站起來,不休息還好,休息一下簡直站不起來。
“你把鞋脫了吧,”楊波說:“穿我這雙。”
他邊說邊脫下鞋,是雙厚納底的布鞋。英楊卻不肯:“那你穿什麼?”楊波悶聲說:“我們打赤腳習慣了。”英楊看著滿山尖石頭不說話,微藍卻說:“你穿他的鞋吧,否則隊伍沒找到,你的腳先斷了。”
英楊臉上發燙,覺得自己拖了後腿。他匆匆穿上楊波的鞋,土坷早挖了個坑,要把英楊的皮鞋埋了。英楊索性脫了西裝投進去,又對微藍說:“你的假辮子也丟進來吧,戴著好熱的。”
他說的有理。微藍扯下假頭發丟進土坑裡。土坷把坑填上,又拔了些碎草掩蓋,最後在旁邊的石頭上用草汁畫個不顯眼的記號。
“下山時好挖出來。”土坷向英楊介紹。
他們再往前走,卻不向著封鎖線,只折向西去。英楊不知為什麼,也不敢問。越走越是深山,六月草木齊發,濃蔭把日頭都擋住了,英楊濕透的衫衣貼在背上,冷嗖嗖的難受。山裡有奇怪的鳥,發出低緩的咕咕聲,像壓著喉嚨的警告。
直走到太陽偏西,他們再次歇下來。楊波說今天運氣好,鬼子沒從這頭巡山。英楊此時並不怕鬼子,這山太大也太深了,他喘著氣想,中國有如此河山,是絕不能屈服的,日本人的槍炮再厲害,也不能奪取每寸土地。
出了逼仄的上海,他忽然生出了廣大的信心。
休息時大家不說話,倒臥著積攢力氣。英楊也不敢多話,傍晚的風涼了,他擔心微藍竹布衫太過削薄,自己的西裝又埋掉了,否則能給她穿。
天慢慢黑透了。山裡的夜像整桶墨倒潑下來,黑得不講道理,好在月亮出來了,月暈被風吹得毛毛的,他們又要出發了。
微藍集合眾人,道:“前面就是鷂影崖了,兩人一組攀上去,注意安全,聽清沒有?”楊波領頭說:“明白!”英楊想,果然是反過來的,微藍才是楊波的領導。
英楊只能看清前方微藍的影子,也只能跟著她往前走,走了好久,風越來越大,吹得英楊睜不開眼。微藍猛然停了,英楊差些撞在她身上,手扶上她的腰卻又立即松開了,只怕冒犯她。
微藍卻不在意,小聲問:“準備好了嗎?”
英楊這才看清,他們站在懸崖底下,那山崖黑簇簇仿如惡獸,風呼呼的吹,微藍的散發在風裡亂飄,她說:“出發。”
英楊在公園裡學到的本事全部用上了,拼盡全力往上爬。這山崖幾乎九十度,上到半中腰時,英楊覺得自己輕飄飄的,來陣風就能隨之而去。
他心底發怵,用力摳住崖壁,四下找尋微藍。在他斜上方,微藍衣衫飄飄禦風而上,看著毫不吃力。等英楊攀到崖頂時,微藍早已上去,正伏在崖邊接應眾人,等到點齊人數,她做手勢示意大家噤聲跟上,英楊意識到,他們進入鬼子封鎖區了。
他們依靠黑夜掩護,散開成三角形窸窣前行。微藍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英楊想把她替下來,卻知道自己沒這個資格。
他之前取笑微藍,刺殺藤原楊隊長為什麼不上,小隊長要身先士卒啊!他們是身先士卒啊,都是微藍先上。
他這一晃神,忽然看見前面有許多影子,有蹲有跪,彷彿捧著槍準備射擊。英楊以為遭遇鬼子,緊迫間不作他想,先抓住微藍把她撈到身後。
“有鬼子。”英楊低聲說,卻覺得手被微藍用力反握住。她的手冰涼,繭子擦著英楊的掌心。
“找到了。”微藍低低說,牽著英楊向前走去。
他們穿過夜晚山間的薄霧,慢慢走到那些影子跟前,英楊才看清楚那都是屍體,是一具具保持備戰姿勢的焦屍,他們依舊穿著灰藍色軍裝,但顯然是死後被穿上的。
“為,為什麼會這樣……”英楊口吃著問。
微藍沒有回答,她帶來的隊伍也靜默著。他們向這些屍體鞠躬,把裝藥的子彈袋掛在屍體身上,最後微藍接過楊波遞上的蕎麵窩頭,把它鄭重擱在一具屍體的懷裡。
楊波輕聲問:“他們會來嗎?”
“會的。”微藍說:“一定會來。”
他們從鷂影崖西側下山,幾乎沒有路,沿路的荊棘和細枝把英楊劃得生疼。回到中午休息的地方,土坷挖出英楊的西裝和皮鞋,為著要裝扮進城。
來時和鬼子在山下沖突,沿原路返回很危險,楊波領著人在前面披鑿開路,硬生生走出小徑來。直走了一夜,當啟明星在天邊閃亮時,他們到達山腳。楊波帶著隊伍走了,臨走前與英楊握手告別,並請他照顧微藍。
隊伍走後,英楊和微藍坐在路邊草叢裡等待天亮進城。英楊脫下西裝給微藍披上,又把她摟在懷裡。微藍也許是累了,她沒有拒絕,乖巧的靠著英楊。
“山上的那些是怎麼回事?”英楊小聲問。
“鷂影崖雖然陡峭,卻不太高,之前隊伍常在這一帶活動,為著能攀崖轉移。山下的百姓送補給也喜歡從鷂影崖上去。鬼子聽了漢奸保長的話,在鷂影崖縱火燒山,隊伍只能在山火蔓延之前轉移。你剛看到的是警衛班,他們負責斷後,為了爭取轉移時間,被燒死在山林裡。”
“那他們的衣服呢?衣服為什麼沒燒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