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琅玉死了。
桂鴻山發出一聲驚叫,他猛地醒了過來!
眼前是斑斕的金影在一通亂閃,繚亂的彩燈、腥臭的黑血……種種歷歷。
額上身上冷汗如注。
桂鴻山入睡時本就穿著單衣,此刻在夜風裡又被吹出個哆嗦。幃帳間是自己深沉滯重的呼吸聲,似某種困獸的呻吟。
他一手扶著額頭,一手不經意間摸過床上的錦緞被子。緞面軟滑,卻汲取了早春的寒意,莫名有冰水般的觸感,激得他一個哆嗦。
幻象罷了。
他冷靜下來。
內殿不遠處燒著銀絲長炭,金銅仙鶴爐裡燃著安神幽香。此刻手中的被子摸起來似乎又恢複了尋常時候的柔軟與溫暖。
他隨便又在那裡掏著,摸索著,驟然摸到一具溫熱的身體。光滑與彈性為他飄忽的心神增添上真實感。
這種真實感也讓他逐漸覺得安心。他在那兒摩挲了一陣子,似乎是脊背,後腰。他低下頭。
是安睡在他身邊的燕琅玉。
香燈縈暖,玉色的肌膚彷彿正朧著一圈柔和光影,映襯著頂上清正的眉目。修長的兩眼放鬆閉著,直鼻薄唇,還是與醒時般端方無二。那神色清貴如故,莫名有種對芸芸紅塵的悲憫;像是他藏於床幃間的一尊冷玉觀音。
桂鴻山腦中或心頭的那些惡鬼羅剎彷彿因對方的存在而都不敢靠近。耳畔偶有嗡鳴,斷續的厲哭與嘶吼聲也在寧靜中湮滅而去。四周又靜下來,只剩下窗外偶爾一聲布穀鳥的輕叫。
就這樣,桂鴻山望著對方的睡顏怔怔坐了一會兒,才又重新躺下。
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匹惡狼,已經在冰天雪地裡奔走了千萬裡。他鑽進燕琅玉的被窩裡,像是回到一個昏黑而溫軟的巢xue,他在那裡伏身安心盤臥下來,享受著撫摸與流淌湧動的愛意,被風雪凍到堅冷的毛發也在此間融化,變得柔軟順滑。
……
幾日轉眼即過。
桂鴻山降旨,安排了兩萬將士到江北紮寨,與韓軍隔江相望。岸邊艨艟戰船也羅布得井井有條……墨龍幡旗隔江林立,鋪展二十餘裡。然而這不過是虛晃一計。
桂軍不擅水戰,水師疲乏無力。以“皇太子”換來幾年南北太平,確實在情理之中。韓歧一部似乎對此毫無懷疑,只待兩方約定交割太子與金銀輜重的日期。
而桂鴻山真正的中軍主力精銳此刻已經聚集往北,討伐長城外的夷敵。
與此同時,一隊鹵薄儀仗自京城啟行,香車白騮轡鈴響,浩浩蕩蕩,前旻黃龍大幡迎風飄揚。前太子儀仗由騎兵護送著,南下往淮水去,送與韓歧的部下交割。桂鴻山以一個議和的姿態,給足了面子。
……
京郊高城之巔,門樓嵯峨,幾乎聳入雲端。桂鴻山挾著燕琅玉眺望這一隊車馬。
那裡面坐著的並不是太子,只是喬裝改扮後的素竹。
桂鴻山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
算算日子,韓歧承諾給的半數輜重金銀已經出發,不日抵京。待他率兵北上,蕩平戎夷肅清廓宇之時,便是太子儀仗渡水南下、韓歧發覺有詐之日。
斯時,恰巧一聲鷹唳劃破長空。燕琅玉抬起頭。
蔚蔚晴空澄淨如洗,一道黑影如此鮮明——那蒼鷹兩翅大展,正翺翔穹宇當中,往南飛去。
燕琅玉目光垂落,靜靜凝望著桂鴻山,以一種臣服的姿態,那樣深情:
“願你此去北伐,大捷凱旋,平安而歸。”
這一句話是桂鴻山很愛聽的。
桂鴻山受用地笑了,眼睛還望著城樓之下逶迤南行的“太子”儀仗。
“我昨天在屋子裡為你蔔了一卦……”燕琅玉聲音漸弱。桂鴻山正在興頭,聽到這話也忍不住側耳。雖說他一貫不信什麼先天演算、神乩卦蔔,但出征在即,將帥也難免都想討個吉利。參軍在陣前扶乩,求個祥瑞,也是再常見不過的。
燕琅玉聲音這樣微小,實在令人覺得不是什麼好兆頭。
“不過,想來,卦不可盡信。又或者是我罪孽良多,即便心誠,祈願也無法上達天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