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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在思想改造大隊裡,時間不是流動的,是定格的。

每一天都像上一天的複製品,只不過複製得有些粗糙。有時候是菜鹹一點,有時候是把批評換成了反省,有時候是某個人羊癲瘋犯了,被拖出去喂肥皂水,據說是個土方子。

周望被調來改造大隊,是因為“意志滑坡、行為曖昧、思想墮落”,這十二個字是趙小石寫的。他本想加上“目光不堅定,行走姿勢猥瑣”,但組長說,太細了,無關緊要的東西不要寫。

於是他成了重點培養物件,被送到二十公裡外的鐵馬嶺改造大隊,接受集中觀察式重塑教育。

改造大隊建在山腳,三面是山,一面是牆。牆上寫著紅字標語:“思想不積極,行動不規範,人生必迷路。”據說這是當地文藝骨幹自創的,入選過《新村新風》內部簡報。

周望來的第一天,就被發了一條新毛巾和一本厚厚的《青年思想矯正筆記》,書第一章標題是《認清自己,才能拔除自己》,像是在教你如何給田裡拔雜草。

他的房間是八人大通鋪,住著七個被懷疑有問題的青年:有寫小說的,有跳舞的,有說“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也有他這樣喜歡在晚上看池塘的人。

他們被稱為“思想偏差分子”,每週兩次由指導員講評,主題包括但不限於:如何煮熟雞蛋、如何搓澡、如何給牛下奶。

其實思想也好,道理也好,總有講盡的時候,所以指導員會穿插著講一些生活、務農技巧,也體現了他踏實肯幹、腳踏實地的行動方針。

指導員姓孔,喜歡穿挺括的制服和皮鞋,不論天氣多熱。他講課時常說:“你們現在是人,但還是不太合格的人。”說這話時,他的眼神會掃過所有人,好像大家都是一個個歪瓜裂棗。

周望每天的工作是掃地、劈柴、念筆記。他很少說話,最多是點頭。他的沉默被指導員解讀為“內心掙紮、思考深刻”,於是安排他當小組心得主持人,讓他每週寫一篇思想進步小結,張貼在飯堂外的黑板上。

第一次寫時,他拿著粉筆寫下:

“今天砍柴砍崩了半塊指甲,理想的柴真硬。”

但他沒敢交上去。最後的版本變成:

“砍柴砍斷了思想的懶惰,使我深刻體會到勞動與人的連結。”

指導員誇他:“你終於開始對自己有深刻的認知了。”

周望笑著應和:“都是指導員教得好。”

有一晚,他偷偷躲到後山抽煙。煙是他藏在鞋墊裡的紅塔山,帶來的時候有十支,現在還剩兩支。他點燃煙,一股臭腳丫子味,吸煙像是在舔襪子。周望抬頭看天,星星少得可憐,月亮應該會孤單。

他想起林憫。

想起他穿破棉襖,坐在牛棚門口剝栗子,動作慢得像個老大爺。他喜歡靜靜地看著你。看得久了,你就開始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寫了什麼故事。

他還想起一個夜晚,他跟林憫躺在池塘邊,林憫說:“我們是不是壞人?”

他說:“當壞人太累,我不如當個懶人。”

林憫笑了:“你不是懶人,你是看青蛙的怪人。”

那天夜裡他沒睡。他聽著林憫均勻的呼吸聲,心裡想:要是世界能允許兩個男人這樣睡在一起就好了,不用說很多的話。

可現在,連夢也不太允許了。

有個姓沈的同組青年夢話裡喊了一句:“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estion。”第二天他被拉出去問話兩個小時,回來時嘴唇裂著,臉色發青。沈的事成了改造大隊的“警示教育案例”,指導員大聲疾呼:“我們不怕鬼怪,只怕人變成鬼怪還不自知。”

沈後來徹底不說話了,連做夢都是死死咬緊著牙。

有一天,他們集體被要求畫自畫像。指導員說:“看看你們自己,畫出你們最真實的樣子。”

大家都低頭畫。周望發了半天呆,交上去一張空白的紙。他在紙邊寫:“我是空白的人。”

七月的鐵馬嶺熱得像蒸籠。指導員忽然宣佈,要選出“思想進步積極分子”,代表改造大隊去公社彙報經驗。周望被提名。

他說:“我不具備資格。”

指導員說:“這是指定給你的資格。”

周望去了,他站在禮堂講臺上,念著自己寫的稿子。稿子結尾有句:“我要向組織坦白我所有的感情和意念,與過去的自己徹底一刀兩斷。”

他念完,臺下掌聲雷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說的感情,有大的感情,也有小的感情;過去的自己,有舊的思想,也有舊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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