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一打岔,下一句沒接上來。
“你別管什麼語義不語義,我就問你押韻不押韻!”
我拿腳踢他,不小心踢飛幾粒豆子,蹦蹦跳跳,像這個季節,這個年紀,撒歡奔跑的人。
我和周望在豆堆裡踩出一下午的時間,直到太陽落成一個黃通通的鹹鴨蛋,才算收工。
傍晚收工後,大家照例去洗澡。希望大隊沒澡堂,也沒熱水,唯一的洗澡方式,是在河邊湊合。知青大多數時候只用布巾擦一擦,男的光膀子跳進河裡沖兩下,女的則在上游紮堆,用一塊葦簾圍著,互相幫著洗頭。
我不愛洗澡,不是我不愛幹淨。我總覺得這個河像是村裡所有不說出口的東西的彙集地,裡面有洗腳水、淚水、尿,潰爛的瓜和泡腫脹的豬,日夜不息地流淌著。
我坐在河邊,拿毛巾擦臉,擦著擦著看河水揉碎夕陽,開始發呆。
“你是不是不喜歡這裡?”身後傳來周望的聲音。
“你覺得呢?我喜歡這裡嗎?”我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空出個位子。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擦了十分鐘的臉,臉上都快脫皮了。”
我把毛巾往一旁甩,說:“我不是不喜歡這裡,我是不知道什麼叫喜歡。”
周望脫了鞋,把腳放進水裡,有些細碎的沫子停留在他腳腕邊,“可能吧,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
河水冰涼,我們沉默了一會。
周望忽然說:“我小時候看過一個小說,說人死後會變成一滴水,升上天空,化作一場雨,落回他最想念的地方。”
“那你會落在哪兒?”
“說不準。可能是外灘的沙遜大廈門口。也可能是現在這兒。”他頓了頓,“如果你在這兒的話。”
我沒有回答,低頭撿了一塊小石子,在掌心捏了很久,打算扔出去的時候,從背後竄出一個光著身子的人,撲通跳進河裡,濺起大片水花,那顆小石子被我塞進口袋裡。
周望先回去,我等到天快黑了才往回走,河邊有長歪的樹,將倒未倒的樣子貼著河面。
看見比暮色更深的一團黑影騎在樹枝椏上拉屎,有“嗵、嗵、嗵”的水聲,我攥著口袋裡的石子丟了過去,也發出一聲“嗵”。
樹上的影子大罵:“是哪個王八蛋!”
我趕緊一溜煙跑走了。
回到住處,屋裡悶熱得像個蒸鍋上的籠屜。有人在打呼嚕,有人用腳踢被子,有人還在小聲複述材料,準備明天的彙報。我在床上躺下,盯著屋頂發呆。
有東西咯著我的腰,我伸手把它摸了出來,是一個灰布包,巴掌大,鼓鼓囊囊。開啟一看,裡面是幾塊紅薯幹,還有一塊融化的糖塊。
沒有名字,但我知道是誰放的。
之後幾天,我和周望什麼話也沒說,但做了很多事,一起挑水、一起鏟草、一起攪豬飼料、一起喂豬。勞動會把人捆在一起,它創造了一種靜默相處的條件。
有一天晚上,村裡演露天電影,是從縣裡下來的文藝隊帶的《南征北戰》,放在曬谷場上。走來走去揚起的塵土在放映機的光裡晃來晃去,人們圍坐一圈,拿著蒲扇驅蚊,也順便扇火。
我和周望坐在角落,一起吃冷掉的烤紅薯。烤得太久,皮焦黑,咬一口等於在吃煤渣。
熒幕上打仗,畫面裡人喊:“沖啊!”是沒有聲音的。現實裡蚊子圍著人群嗡嗡叫,像是在給電影配音。
電影裡戰士和敵人,曬場上人群和蚊子,都在展開一場殊死搏鬥。
大家很認真地在戰鬥,只有我和周望吃烤紅薯,吃得嘴巴一圈黑灰。
看完電影回去,走在田埂路上,路兩旁種著玉米,玉米葉子劃過露在外面的面板,有些疼。
周望走在前把葉子撥開,我低著頭走在後面。
撥葉子的窸窸窣窣聲和蟲鳴聲譜成一曲無詞的歌,悄悄飄進無邊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