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文化館的牆報是個奇妙的存在。
它掛在機關食堂通道的轉角處,紅頭粉筆勾勒出的標題佔了大半面積,剩下的空白,則交由各科室的寫手去填補,誰文筆好,誰膽子大,誰就能留下姓名。
我和周望的名字常出現在署名欄下,時而寫“鄉村剪影”,時而評論“學習先進典型”,筆鋒流暢,情緒剋制,又不乏溫度,深得年輕職工的喜愛。
花不常開,這種好景當然也不會太久。
出事,是因為一篇題為《鋤頭的哲學》的散文,署名周望。原本是給“知青下鄉週年紀念”專欄寫的,通篇看起來模樣周正,點綴著“理想意識”、“勞動情感”、“集體歸屬感”這些漂亮詞彙,形式過關,思想端正。但偏偏在結尾,他加了一句:“也許鋤頭從未想過自己要成為象徵,它只想躺在土地上曬曬太陽。”
這句話被盯上了。很快,便有匿名信送到上級機關,說這兩人“文字輕浮,言辭曖昧,思想滑坡”,甚至暗示“有不可言說之同好之風”。這話在那個風頭緊的年代,比一場跳大神還來得玄乎,你不知道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被逼著信的。但你必須信,而且馬上信。
文化館主任陸大肚當時在午後泡茶,讀到這封信時,一口花茶嗆進喉嚨,噴在桌上,在信紙上暈染出墨跡。
第二天一早,他把周望叫去談話,語氣沉重,實則帶著一種中年領導特有的自保焦慮:“現在不比從前,風向飄忽不定,文字最容易出事。不是我不講情面,是這情面現在講不起。為了組織安全,也為了你的前途……只能先調開。”
處理方案很快下來了。我被調去縣廣播站,負責“深化學習宣傳工作”,實際是冷處理,周望則“返鄉參與農業勞動”,說得體面,其實是遣回生産隊,重新拿起象徵著樸實與艱辛的鋤頭。
告別那天,天陰沉沉的,像燻黑的舊鍋蓋壓在頭上,讓人喘不過氣,營造出一種不送別也像送別的氣氛。
周望拎著行李站在文化館門口,我走上前,看著他,心裡泛起酸楚:“又要分開?”
周望眼神中帶著篤定:“這次我有預感,等我們再見面就不會分開了。”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那就借你吉言吧。”
他沖我搖搖手,轉身走得幹脆,沒回頭。我站在那裡,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融進灰色天光裡,像個從劇本上被抹去的角色,不留一句臺詞,也不留半點聲響。
周望是被遣送回去的,雖然公文上說得比這文雅,什麼“下沉到基層一線,參與鄉村文化建設”,說得像是一項殊榮。
後來,我和周望坐上回城的列車,再回看這件事,發現它可能真的是一份殊榮。
周望給我寫信求助,說自己在教書,缺教材,問我能不能幫他找幾本用於識字的書。
我在廣播站的廢書堆裡翻淘著,裡面的書年代不一,風格混雜,既有理想小英雄的故事,也有描寫“美狐娘夜遇窮書生”這樣的大毒草。我挑了幾本不至於誤人子弟的,用舊報紙包起來,又寫了一封信,寄到大沽溝。
他的回信隔了一週才到,說書收到了,孩子們很高興。他說教室是老祠堂,座位是竹筐倒扣著,黑板是一塊墨水塗了幾遍的木板。孩子們不多,讀書識字都很認真。還有,天冷記得加衣。
我向廣播站的領導請了假,聲稱是回鄉探親,其實是專門去了趟大沽溝,看看周望和讀書的孩子們。
這個村子比我想象中還要空,空不是說沒有人,而是說這兒的村民像一尊尊死物,帶著灰和舊意,一聲不吭。
我走進祠堂,陽光從屋頂破洞處落下,地上的灰塵在光裡一跳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