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肅準備去探病的那天, 春天正好來了。
天地脫去霜雪素衣, 重換上翠綠桃紅,連帶整個醫院看起來都有了鮮活的生機,沒記憶裡那麼冷冰冰的模樣,花海這才算綻放開自己真正的顏『色』。他在醫院外頭的店裡掂量挑選了會兒, 在鮮花跟水果籃之間猶豫不下,畢竟兩者華而不實的平分秋『色』, 最終還是選了較為有用些的水果籃。
賣水果的老闆很熱心,頭髮都已經白了, 普通話夾雜點方言說得倒很順溜,包裝時跟應肅閒談, 又折騰了不少花樣在裝扮上, 應肅掏錢時簡直疑心裡頭有三分之二是買的服務費而不是物品本身。
應肅提了個跟自己形象完全不符的水果籃往病房裡走, 剛到門口就聽見了男孩子大膽而勇敢的熱情告白:“老師!我不會放棄的。”
聲音由遠到近, 來人險些撞進應肅懷裡, 他略一打量, 那人約莫二十來歲,臉上滿是稚氣, 帶著副黑框眼鏡,有種斯斯文文的書卷氣。對方剛表白完, 心『潮』澎湃, 沒誠想險些撞著人,臉紅了兩塊,忙不擇地道歉, 於是應肅給他讓路,便由著那人狂奔在自己幻想的情路上。
想來也知道是應睿的學生。
護士見著急忙大喊:“別在走廊上跑步!”
這事與應肅無關,他提著水果籃走進了病房,一大束玫瑰花鋪展開來,像是要把整個桌子都佔據完,他手起手落,花就進了狹窄的垃圾桶,桶身太狹窄,於是努力冒出頭來,試圖散發芬芳,被應肅一腳踢到了角落裡,毫不在意自己剛剛踢碎一顆年輕而稚嫩的真心。
水果籃被放在了桌子上。
應睿的桃花運向來不差,本來還只有女孩子,後來國家透過同『性』法案之後,男孩子也就多了起來。大抵人都是有那麼點戀父情節的,沒能真正看見應睿實際上是個怎樣的人,只遠遠望著,覺得他成熟典雅、溫柔可親,因此就少年情懷怦然心動,絲毫不顧及相差的歲數。
多少愛恨情仇,本來也就是如此簡單。
只不過這樣的肆意妄為,是青春年少才能擁有的特權。
“花不錯。”
關於父子之間的關係,他們倆都十分默契,心照不宣地未曾提起手術時應肅的缺席,應睿只是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浪費了。”他倒是真心實意,又怕愛子誤會,於是道,“理應送給更合適的人。”
應肅正低頭削蘋果,聞言冷笑了一聲,還沒來得及開口,崔麒就從衛生間裡走了出來,擦了擦冷汗道:“嚯,可嚇了我一跳,這場景要被外人撞見,那小子怕是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崔伯伯。”應肅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崔麒見他先是高興,然後才是故作生氣,只當他們父子倆總算是合好了,就開口玩笑道:“你小子也來太晚了些,寧願賞花都也不問問你爸身體怎樣?”
“好手好腳,還有人閒心對他告白,沒誰哭喪著臉看他命不久矣,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好,又何必多問。”應肅淡淡道,“怎麼,難道是有一份病危通知單等著我籤嗎?”他說完就沉默了下來,那點怨氣在心裡翻騰著,『逼』出惡言,與心裡怎麼想無關,只為一時解氣。
太不應該,是十五六歲的應肅會說的,卻不是接近三十的應肅該說的。
應睿當然不會動心,他所有的柔情跟愛意都隨著妻子一同葬入黃土,只剩下理智而溫情的空殼,若非如此,失去愛妻之時,向來理『性』的他本該好好安撫愛子的恐懼跟不安,偏生他自己都無法將自己從悲痛之中拯救出來。
才造成今日的局面。
“呸呸呸!”崔麒拍了下他的腦袋,怒斥道,“臭小子說什麼胡話呢。”
不過倒也聽出來應肅心裡大抵是怨氣沒散,和好這種事不急於一時,就只好輕輕嘆了口氣,話頭在嘴邊翻來覆去數次,仍是沒能說出口,這是崔麒最不擅長解決的情況,連應睿花上數十年都沒能叫應肅回心轉意,更別提是他了,只好又閉嘴。
他連自己那個臭小子都解決不了。
崔麒很忙,沒能留幾分鐘就要走了,應肅象徵『性』送他到電梯處,個『性』傲嬌的長輩猶豫了片刻,仍是道:“人生就是這樣的,怎麼樣,你都不該說那些話。”
“我知道。”應肅極平常地說道,“所以我才這樣。”
喜怒哀樂,誰能自控得了。
崔麒嘆了口氣,又問道:“遠山最近怎麼樣?”
“能吃能睡,能跑能跳,除了鐵了心想要用《極端》給你一記重拳,沒有其他問題。”應肅笑了笑,略有些蒼白的臉上總算帶出了點溫和。
崔麒也笑,笑著笑著又不笑了,只道:“那就看看這小子有多大的本事了。”
等崔麒走後,病房裡就只剩下了父子倆了,應肅重新坐下來削那個蘋果,他原先還有些不忿,可仔細想了,卻又覺得悲哀,於是開口道:“你要是真有喜歡的人了,也不必擔憂我的想法,又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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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睿聞言一愣,失笑道;“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想這些做什麼。”他沉默了片刻,又把頭低下去,輕輕嘆道,“這麼多年了,我心裡只記掛她一個人,從來就沒變過。”
其實應肅有很多句能刺穿人心的話,叫人聽了痛不欲生,他將這些話醞釀了數年,彷彿釀成杯絕佳的鴆酒,此刻卻不知怎麼,竟不忍心出口。不想說便不說,應肅向來不是難為自己的人,他將蘋果一分為二,自己捏著一半吃了,乾脆換了個話題:“我還以為你會跟徐繚說些別的話。”
“說什麼,問你對我印象如何?問我們父子是否能和好?問他是否能夠幫我一把?”應睿笑了笑道,“這不是他的責任,更不該他來煩惱,我只是好奇你會喜歡一個怎樣的人物,我看過他許多訪談,卻不知道人是怎樣的——”
“看過許多訪談,醫生不攔你嗎?”應肅挑眉道。
應睿頓了頓,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當是你那通電話叫我知道的嗎?”他手術剛過沒多幾天,笑起來扯到傷口,一下子有點疼,臉就皺了皺,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緩緩道,“他帶著那塊手錶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那是你母親最喜歡的牌子,你即便生我的氣也不會『亂』丟,給了他,意思已經很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