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借天象
《永業朝實錄》記載:三十二年夏,京東路、京西路、河北路、秦鳳路、燕山路大旱,百日未雨,帝齋戒祈福於開寶寺,派遣特使親赴地方,賑災救濟,派發藥物。
“阿清!”太子走進重熙殿,義憤填膺地說道,“阿清,派往燕山路的官員今日傳回訊息,你可知那邊如今是何境況?!”
許箐放下手中的筆,平靜說道:“人以草根樹皮為食,餓殍載道,嚴重的會出現人相食。”
“你……你怎知?”
“歷來旱災皆是如此。”許箐將寫滿字的紙遞給太子,接著說,“旱災之後易發蝗災瘟疫,這是目前可行的應對方法,你拿去看,如果有不懂的再問我。”
太子將那幾張紙暫且收下,又道:“不只如此!其餘地方倒還好,雖有些官員不作為,但總歸不太嚴重。可燕山路!燕山路數縣官倉之中存糧豐富,街邊卻全是餓得骨瘦如柴的災民。官府帶頭囤積居奇,以致民怨沸騰,百姓鬧至縣衙、府衙,卻反被視為鬧事刁民,全數關押入牢。整個燕山路幾乎無一城一村能得幸免!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啊!”
許箐抬眸看向太子,道:“燕山路有今日景象並不稀奇。”
“此話怎講?”太子問。
許箐問:“燕山路轉運使是誰?”
“曲墉。”
“他有何背景?”
“有……?”
許箐輕笑一聲,道:“曲士庸的嫡孫娶了董愨訥的外孫女。”——曲墉表字士庸,董敏表字愨訥,夏祌是太子,直呼其姓名並無不妥,但許箐只是白衣之身,他雖說自己不講尊卑貴賤,但身在東宮,言行總要有所顧忌——“董家以武入仕,在邊境都有其勢力,董愨訥雖是文舉入朝,卻不會徹底放棄幾處邊境要塞。世人都道董愨訥是因其家族背景而被擱在樞密院,他自己也行事低調,做出個做小伏低、處處受氣的模樣,但實際上真是如此嗎?若董愨訥無能平庸,如何能在這波詭黨爭之中獨善其身?這些年天家在用兵一事上左右搖擺,當真就沒有董愨訥在其中使的手段?”
“我不明白。”太子說,“董敏已是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位同副相,他為何要如此?”
“董家要的不是一個副相的權力,而是長羽軍的實權。你該清楚,國朝最大的威脅不在西南,而是在北方。草原幅員遼闊,蠻族虎視眈眈,覃老將軍和覃四將軍接連故去,武將青黃不接之時,天家會想起誰?是未及弱冠的覃家小郎覃永和?是與覃永和年紀相差無幾的武狀元許叔亭?還是曾隨太祖打天下,為仲淵守護北疆多年的董家諸人?”
“自然是董家。”太子回答。
“這便是目的。”許箐解釋說,“京城離燕山關說遠也遠,說近也確實很近。誰守住燕山關,誰就是守住了國門。換言之,董家若是握住了燕山關,便是掐住了仲淵命脈,也是掐住了你皇家命脈。董家雖送了娘子入後宮,但在後宮之中董娘子並不受寵,也未有所出。但別忘了董愨訥與蕭玉美同在樞密院,董蕭兩家又有著姻親關系。蕭玉美的胞妹是懿貴妃,懿貴妃所出二子中,二皇子徐王今年多大?可曾對你有過威脅?九皇子尚在沖齡,若一旦……是否更好拿捏?”
太子愣愣地看向許箐,半晌才回過神來,道:“董家若是掌控了北疆邊防,十萬長羽軍怕是要成為二哥和九哥的助力,若天家……那我……”
許箐頷首,又道:“說回燕山路,燕山路轉運使曲士庸是董愨訥一派,而董家以往勢力在燕山路中定然另有滲透。燕山路有此情形,便不足為奇了。現在你明白我為何讓你派人在特使出發之前稍做手腳了嗎?”
太子邊思考邊說:“兩府擬定派往各處的特使定然要經過樞密院,董敏和蕭珉會想辦法讓自己人去燕山路,他們是要掩蓋燕山路此時的真正情況。但是……我還有一點想不通。”
許箐提醒道:“災民鬧至轉運司了嗎?”
太子搖頭:“不曾,只在府一級便被鎮壓了。”
“總會有災民鬧至轉運司的。”許箐說,“當災民鬧至轉運司,曲士庸再作為朝廷代表,痛陳一番自己的失職,之後雷厲風行地貶斥處理下級官員,開倉放糧,安撫民心。這樣一來,燕山路的民心如何?曲士庸的政績如何?天家最終看到的會是什麼樣的奏報?”
“他們……他們!他們怎麼敢拿人命當棋子!”太子氣憤不已。
許箐:“還有,既然現在派去的特使能傳回燕山路的真實情況,不如順便再讓他查一查去年薊城退敵之事吧。”
“薊城被圍也有蹊蹺?”
“且查檢視,若當真有問題,或許此次能先拔掉曲士庸和董家在燕山關的勢力。”許箐放低了聲音,接著說,“燕山關十萬長羽軍的軍心所向才是關鍵。否則你這東宮太子,也終究會任人拿捏。”
太子倒吸了一口冷氣,而後用力點了頭。
十日後,一封密函送至天家案頭,天家震怒,急召太子入勤政殿議事,至晚方歸,彼時許箐並未離開東宮。
“我還道你出宮去了。”這是太子見到許箐後的第一句話。
許箐搖頭:“今日有些乏了,又想等著你的訊息,便幹脆留下。”
太子輕嘆一聲,說:“確如你猜想的那樣,去年薊城之困,雖是劄達蘭所為,但也有人在其中攪弄。”
許箐將點好的茶推到太子面前,安靜地等著後續。
太子講述道:“特使到了薊城才知,守城退敵之功皆屬許箬和覃岷二人。薊城被圍困之後,覃荗重傷昏迷,一切軍務全數交予許箬,許箬曾六次派人傳信往周邊城池求援,全部石沉大海。後來許箬和覃岷二人仿照當年覃老將軍的火攻之法破了劄達蘭的圍困,正欲乘勝追擊之時,卻遇到了邊防駐軍統領的中途搶攻,那駐軍統領稱薊城軍民已疲乏困頓,以統領軍職強壓許箬一頭,命令許箬率兵返回薊城。於是後來戰報之中只有統領董育解困追擊,全無許箬覃岷二人堅守薊城之功。”
許箐聽得冒火,但終究還是強壓住心中思緒,問道:“天家是如何說的?”
“天家雖然氣憤,但似乎並不打算處置董敏。”太子頗為無奈,“那搶功的統領董育只是董家旁支,怎麼罰也罰不到董敏頭上。不過我已向天家請旨,再派特使前往燕山路徹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