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度轉過身來,走到許箐對面落座。
“看來在下已透過了楊相的試探。”許箐取了水來將茶具逐一燙過,繼續說道,“楊相出身名門,家族世代簪纓,如今自己又貴為首相,看不上在下這樣的草莽之人也屬常情。我本鄉野布衣,確實難登大雅之堂。”
“呵,”楊度道,“如今世人皆曉你以布衣之身得公子雅號,你卻如此自稱,本相倒覺得,言公子此舉並非自謙,而是傲比孔明。”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許箐手中的杯盞已燙過一輪,他將水壺放回到爐上繼續加熱,用茶巾略擦了擦手,繼續說道,“諸葛孔明雄才偉略,我自是不敢比的。而且楊相以《出師表》做比,怕是也有不妥。仲淵並非蜀漢,此時也非危急存亡之秋。臥龍乃漢帝顧命之臣,我不過是幕僚而已。”
“巧言令色!”楊度說道。
許箐:“我來自山野,事後亦會回歸山野。來日史書筆墨之中不會有我只字片語。”
楊度看向許箐的眼神終於有了變化。
許箐波瀾不驚,繼續說道:“我不求青史留名,亦不求後世香火供奉。”
“那你是為何?”
“為百姓。”許箐停頓片刻,複道,“為百姓謀福祉。”
楊度道:“言公子,我不知該說你是聰慧還是痴傻。”
“我並不在意。”許箐取了羅絹篩網來,將茶末細細篩過,“人活一世,是為自己,而非為旁人。我深知自己所在意之事,並為此而努力,雖死無悔。至於旁人如何看待,又與我何幹?”
“好一個雖死無悔。若此時便讓你死呢?”
“無悔,只是功敗垂成,會有遺憾而已。”說話間,許箐已用茶瓶注了沸水入盞。
楊度看著眼前被帷帽遮住容貌的年輕人,心中有些恍然,不由得緩和了語氣,說道:“言公子生不逢時。”
“我從不計較時運。”許箐用茶筅打著茶沫,淡然說道,“亂世也好,盛世也罷,總是要活著的。”
“你本可以逍遙自在。”楊度道。
許箐搖頭:“這話我聽過許多次了,很多人都告訴我,不要來蹚渾水。但若我不蹚一蹚,又如何知道水深幾許,會否傷人呢?很多人都在勸我,世道不值得,但他們都不是我,楊相,你也不是我,所以你們無法明白我所堅持的東西。你們只看到這朝堂混沌世道不堪,卻看不到混沌之中的光明和不堪之中的純淨。河清海晏就在眼前,只是你們都被矇蔽了而已。”
“天真。”楊度嗔道。
“是否天真,要聽我說過才知。”許箐將茶盞放在楊度面前的茶托之上,“楊相請喝茶。”
楊度垂眸看去,眼前這少年人竟用茶匙點出了一個“楊”字。
“言公子年紀不大,點茶的技藝倒是高超。”楊度說道。
許箐:“技藝與年紀並無直接關系。”
楊度聽懂了話中的弦外之音,他端起茶盞輕抿茶湯,道:“但少年人總有機會,哪怕做錯後改正,也為時未晚。”
“楊相公是聰明人。”許箐道。
楊度放下茶盞,道:“我既喝了你的茶,有話便直說罷。”
許箐將面前的茶具收攏,取下帷帽放在一旁,說道:“楊相既有誠意,在下也該坦誠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