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藻這個時候才注意到異樣,看看我們,恍然大悟,“你不用藏,別有壓力,內部早有傳言。”
我的表情馬上凍住了。這才一天不到,為什麼訊息傳播得這麼快?不對,他用了“早就”,還要更早一點才對,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之前?可是那個時候我倆根本沒有任何實質性進展,他們那群人再厲害也不可能做到預知未來。
只剩下一種可能,有人告訴過他們“一些事情”。
我又惱又羞,低聲對悶油瓶罵道:“你他媽……你就這麼有把握啊?”
“以前我說過幾句,但是他們誤會了一部分。”他道:“現在這些已經不是誤會了。”
悶油瓶說著這些話,如同一個無辜的被告人,好像我的震驚顯得很多餘。本來是相當私人的事情,突然一下子曝光,我想起那句“和一個人談戀愛,還要和他的全家談戀愛”,果然是真理。
“能找到你這個向導,好事一髒……一樁。”張海藻如此評價道。“你要知道,這個群體幾乎‘滅絕’,時代變化得太快了。”
他居然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排斥,我反而無所適從,“你真的姓張嗎?”
張海藻怔住了,然後煞有介事道:“我不姓張,我姓髒。”
我心說你幹脆改名叫髒亂差好了,全家都不洗澡。這個發音改不過來,連帶抹黑了祖宗的臉。
這樣亂七八糟的對話,其實不會造成壓迫感。雖說名字裡帶“張”的都是頂了張年輕面孔的老人,但他最起碼表面看上去是一個不會和我産生沖突的人,能讓我覺得,仍然活在正常的世界裡。
我就站在正常世界的邊緣上,即將再一次踏出這個圈子。這條邊界線我曾來回穿過好幾次,這次可能是出走最遠的一次,連回來的把握都沒有了。其實每個人內心深處都願意當普遍的“大多數人”,如果不小心變成了少數人,那將意味著一場對勇氣的巨大考驗。
日落後我們進了山,張海藻想盡快到達目的地,似乎時間真的很緊。然而不多久,他便自食其果。並不是說沒做好充足的準備,張海藻帶了裝備,悶油瓶反正赤手空拳也無敵,我則提著狗腿,其他行李扔山下旅館。
所以硬體方面不用愁,但是,海藻兄忘了一點。山裡草木茂盛,夏夜蚊蟲亂飛,人卻難以看見它們,非常被動。他在上山之前將褲腳塞進鞋子裡,特意穿了長袖,沒想到這裡的蚊子又野又毒,防禦措施不起作用。
他要帶路,又不得不走在最前面。我和悶油瓶在他身後,看他一刻不停地表演著邊走邊撓的喜劇,為無聊的夜晚增添了不少樂趣。我一手攬住悶油瓶的肩,貼在他身上,問:“他們那些外族的血液,沒有一點效果嗎?”
悶油瓶給了肯定的答複,“只有本家會出現麒麟血。”
“那我也是你們本家人了?”我道:“我的血有時候也挺靈的。”
他似乎嗯了一聲,淡淡道:“你是。”那兩個字在滿地的蟲鳴裡聽得模糊,我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意思是,對於眷侶關系而言我就是本家人。
我一路上都緊貼著悶油瓶,得寶血者得天下。張海藻看樣子被咬得很慘,我們剛在半山腰找到一間廢棄木屋,他便第一個沖進去,嘴裡罵罵咧咧的。我整理出一塊幹淨地方,他還在檢查小腿上的蚊子包。
我道:“別嚎了,你能不能稍微像個張家人一點?”
他放下褲腳,“姓張又怎麼了?”
我心想真夠丟家族臉面的,幸虧這裡沒有外人。張海藻彷彿知道我的念頭,道:“一個人如何表現、如何反應,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不然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我舉著手機檢查這裡的訊號,一邊道:“你倒是表現一下什麼叫穩重。”
他道:“其實我是一個演員。”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笑容顯得有些意味深長。我腦子裡靈光一現,道:“那部電影?這臺詞我小時候聽過。”
“是啊。”張海藻把東西丟到角落裡,對這簡陋的屋子似乎毫不在意,“我出去方便一下,不早了,得睡了。”
這裡是採藥人搭建的小木屋,大山中十分常見。屋子即使被棄了,採藥人離開前一般也會在屋裡儲備些臘肉和禦寒衣物,為以後在山裡迷路的過客留下一線生機,這份善意是來自山間採藥人從古至今的習慣和傳統。
我翻找著這裡的物品,張海藻出去後,沉默了一路的悶油瓶輕聲道:“他是演員。”
“猜到了,”我應道,實際上一點也不意外,“你們姓張的都很會裝,演技再好我也不會相信。”想了想又平靜道:“給他捧場也不要緊。他不是姓張嗎?我還是相信他沒有惡意的,不是嗎?”
屋外黑漆漆的,傳來風吹過森林的聲音,低沉而悠長,這片林海猶如黑暗的深海。安靜了幾秒,悶油瓶開口道:“很久以前,在全國範圍內有一個尋找張起靈計劃。”
我說這個我知道,悶油瓶繼續:“接著又有一個,尋找向導計劃。”
我點點頭,“你那時也說了我的事情。不過,為什麼?”
“和家族的秘密有關,他們那時候慌不擇路。”說完他看著我,我以為接下來要爆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訊息,支起耳朵屏息以待,但悶油瓶只是嘆了口氣,道:“吳邪。”
我發現,原來焦慮的不止我一個。或許是我的情緒影響到了他,又或許是他本來就沒有那麼淡定,而我又漸漸察覺到這一點。悶油瓶的內心被我一點一點探入,這個男人在我面前迎著我的目光,正一步步走下神壇。
也不是壞事。只有他走了下來,我們才能擁抱彼此。
張海藻提著褲子跑回來,一下打破氣氛。他哭喪著臉,“媽的我以後再也不在野外脫褲子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第一次有種強烈的沖動把他一腳踹出去。而且這人到底是單純去解手還是蹲在屋外偷聽,誰都說不清。“你活該。”我冷冷道。
悶油瓶倚著牆坐下,要睡了。坐著睡的姿勢很安全,那是他在野外的習慣,便於隨時防衛和回擊。我能感覺到,他的意識裡有塊中心區域,是我無論如何都進入不了的地方,這個“核”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