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樓原本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樓,可自從城南建起了一家聚仙樓,那裡的老闆花重金挖走了他這裡手藝最好的幾位大廚之後,這原本不錯的生意一天天慘淡下來。原來的老闆恨得牙癢癢,可沒辦法,誰讓人家財力雄厚呢,鬥他不過,只得將這得月樓盤給了一位邵姓老闆,回老家去了。
邵老闆倒是聰明撿了個便宜,他花了一番功夫將這樓整飭裝潢了一番。重新開張之後,得月依舊,只是酒樓變茶樓,倒成了個極其雅緻的所在。
得月茶樓搞不過四層,二樓雅座能臨街觀景,三樓四樓即可俯瞰街市。
而大堂則添了瓦子裡的名書,臺上一個年輕俊俏的小夥子立於案桌之後,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帶了一絲北方口音的俏皮。臺下慕名前來聽書的人還真不少,時而爆笑,時而哀嘆,聽的是相當的入神,那嗑的瓜子皮撒了一地。
白衣的趙翎看著這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便不想往樓上雅座走了。
一小二見兩人衣著打扮不凡,便引的她們到了一幽靜地兒,麻利的收拾出一張桌子,殷勤的笑道:“兩位要些什麼?”
春妮過去跟著父親和師兄行走江湖,卻也沒有太多的機會聽說書,她拉著趙翎坐下,吩咐道:“一壺雨前龍井,一碟香糖果子,其他的你看著辦吧。”說完擱下一錠碎銀。
那小二歡歡喜喜的捧了銀子下去,不多時便送上一桌茶點小食。
這裡的小食哪裡比得上宮中御廚的手藝,不過圖個新巧罷了。春妮捏著一枚青杏出神,趙翎揀了塊滾了芝麻的果子便不吃了,倒是細細品著樓中的珍品。雨前龍井茶香四溢,頗合脾胃,這熱氣騰騰的一杯下去,即便是在這樣的時節,也別有一番舒暢。
臺上的說書人左手使扇,右手驚堂木這麼一拍,說學逗唱,竟是一人演化出刷出十八般聲響,可謂一絕。
這一本書名叫《倒馬金槍》,說的是一個將門世家精忠報國,一門忠烈的故事。什麼時代都不缺少這樣的人:他們常年駐守邊關,用熱血和生命守護者身後的家鄉;他們心志無比堅定,一代代前赴後繼的堅守忠誠的誓言,他們是一群令人欽佩的曠世英雄。
書裡的將門柳家是國之中流砥柱。今兒這出正講到血戰金沙灘,主將潘仲詢公報私仇,危急關頭不予接應,坐視柳家軍被困陳家谷口。柳老令公見突圍無望,寧死不降,終於觸碑殉國。老令公坐下兵士力戰不屈,盡皆陷沒。其後,柳令公公子大郎二郎三郎先後戰死,四郎失蹤,五郎出家,七郎遭『奸』人陷害『亂』箭穿心。
柳家七子去六子回,只剩六郎一人。
講到此處,原本熱鬧的大堂頓時安靜下來,臺下眾人都被這悲壯的氣氛感染了,無人不升起崇敬之情。
春妮無聲嘆息,皇上為政寬和,汴京自然輿論寬鬆,坊間流傳的這出《倒馬金槍》,竟然只將名姓換了一換,便將天波府楊家的故事全數搬來。
“楊柳,楊柳……”趙翎小聲唸叨,如飲醍醐般的點點頭,其實也不算是換了名姓。
“啪”的一聲,驚堂木響,那說書人又甩開摺扇,說起了續文。
柳六郎定計收孟良,大破蕃軍,卻在戰後因舊傷復發而歿,其子柳將軍也中了敵人的埋伏不幸身亡。將軍夫人接過帥印,帶領將軍府中一干姑嫂,同蕃國國師鬥法南天陣。接連好幾場生死大戰,場面險象環生,聽的人後背發冷心肝抽搐。
“楊家捨身定社稷,凱旋承恩添新墳。一門忠烈的結果是留下了一屋子的寡『婦』,可悲,可嘆啊……”一聲微弱的感嘆幾不可聞,卻如雷鳴一般灌入兩個女子耳中。
收到兩人驚訝的目光,隔著一張桌子的青年男子淡淡笑了,他身著一襲淡青窄袖緊身長襦,戴著一頂圓頂綢巾,一副文人的打扮。
“我說的不對嗎,兩位姑娘?”那人溫和的笑道,容貌不算出眾,但就是讓人怎麼看怎麼舒服。
趙翎驚異的瞪大了雙眼,她也知道以自己的身形容貌,化裝成武者不大可能,但這副文士的裝扮不可能出現問題。上次連八皇叔跟包大人都沒有認出來,這個男子怎麼看出來的?!
青衣人笑著點點自己的耳垂:“裝扮可改,但女兒家的特點是抹不去的。”
春妮撇撇嘴,連這個不認識的人都能注意到耳洞,八王爺跟包大人怎麼會看不出來呢?不願令趙翎為難,她轉了個話題,說道:“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乃是做臣子的本分。更何況百姓收到國家的庇護,若國之不存,黎民哪有安身之處?”
“是啊。”趙翎斂去面上的尷尬之『色』,清了一下嗓子,“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沒有什麼比和平安穩的生活更加重要了吧。楊家忠心為國,護的是我大宋的江山,保的是千萬百姓。這樣的付出固然慘烈,但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青衣男子搖了搖頭,淡淡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杯道:“你不是他們,怎麼知道他們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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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趙翎不服氣的說道,聲音稍微提高了一些,旁邊桌上的人都好奇的望過來。她忙和春妮低頭飲茶以作掩飾,好在臺上的書實在是精彩,不一會兒就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我是不知道你是否瞭解楊家的心思,也不明白楊家是怎麼看待這樣的犧牲。但我始終認為,人有自由生活在這大地上的權利,無論是何種情況,個人的價值都不應被師長、家族乃至皇權國家的利益抹去。傷病不是那麼容易抹去的,死去的人回不來。楊家男子為國捐軀了,他們可曾想過留下來的孤兒寡母夜夜輾轉難眠?更不用說男丁盡沒,連女眷也要披堅執銳上沙場。這幾乎斷子絕孫的痛苦又有誰能知曉?”青衣人放下茶杯,神『色』愈加淡漠,雙目中『射』出的精光竟令人膽戰心驚!
春妮眉頭一皺,這人的想法實在膽大之極,但卻讓人心神震動不想反駁,只因為深有感觸。人人都說師兄少年英雄,深受皇上器重,可看著他每每因為公務傷病交加,她又怎能不恨那些傷了他的人?如果不是最親近的人,哪裡曉得師兄的苦,又有誰會在意他的傷?
見兩人不答話,青衣人笑了,收起了方才的桀驁不馴恣意張狂。他走到兩人的桌邊坐下,提起茶壺給杯中蓄水,眉目間又是淡淡的溫和。
“如果,如果沒有戰爭呢?”趙翎盯著杯中上下起伏的茶末,眼神空茫。
“沒有戰爭當然好了,這樣就不會有傷亡了。不過……”他嘴角微翹,『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人『性』尚貪,手握權柄之人尤為甚。只要有貪婪之心就會追逐利益,有利益的地方就會有衝突,這國與國的戰爭正是個發利益勾結衝突產物。你說,又怎麼會沒有戰爭呢?”
“會的。”趙翎拿起茶杯一口飲幹,“沒有人願意一直衝突下去,時候到了就會尋找平衡。戰爭並不是獲取利益的唯一方法,反而會讓人失去更多的利益。如果能有比打仗更好的獲取利益的方法,他們就不會選擇打仗了吧。”
青衣人又微笑著搖搖頭,正要開口說話。一個小二哥從連線二樓雅座的樓梯上滾下來,後面傳來幾聲惱怒的謾罵,用的不是官話。大堂裡的書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著那個方向——能在得月樓鬧出這等動靜的人,膽子不小啊。
知根知底而的人腦袋裡正胡思『亂』想著,幾個身材異常高大的漢子就從樓上下來了,都是一副夏國武士的打扮。見此情形,坐在樓梯附近幾張桌子的客人都嚇得遠遠躲開,有幾個坐在門邊的客人更是悄悄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