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出鞘見血”的預言,頭一回不曾得以應驗。
刀尖該指向誰,利刃要劃過哪一段脖頸?封薔立下夜叉出鞘必見血這條規矩時,一則為了約束自己,二則用作威懾他人。時至今日,她從未這樣迷茫過。
“順帶,我此番還想證實一樁猜測,勞煩看過這尊靈位的封伯父回答則個。”
“說。”
只此一時,封霸天也多半猜得了她想問的問題,以及她心下早已有所定奪的答案。
“行刺二夫人的沙普爾;不幸早夭的封三少爺;還有這靈位上假死非死的‘封縈’。以上三者,乃是同一個人,更是封伯父您分割不去的親生骨血。伯父,我猜的對也不對?”
僅僅推測而已,卻是心下早有成竹。向南一字一句說著,條理分明,從容不迫,端的是十拿九穩。
聽之,封二夫人臉色愈發精彩,因道:“老爺……是,是小三子?”
“還能是誰!”
封三少爺的存在一直以來都不是什麼秘密,光看封薇身為么妹排行老五,同輩的卻只有兄妹四人這表面一層線索就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來。
然這幼年早夭的封三少爺,卻並非兩位夫人或是小妾溫娘子所生,而是封霸天年青時同一名西域豔姬露水同歡所誕的結晶!時家裡添丁,現在的二夫人剛懷上封虎不久,亡故的正室夫人則一心照料年幼的封嗅。
因之,年紀輕輕,精力旺盛的封霸天欲求不滿,這才四處沾惹風流孽債,一夜之情過後便有了沙普爾。
可想而知,意外而生的沙普爾住在封家,委實不受待見,甚至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
想起之前他藏在祠堂同溫縈所說許多,果然是隻真不假。
待得沙普爾長大幾歲,封霸天恰巧遇事趕赴邊城,又與溫娘子橫生情愫。
孽緣由此發展,方至於今天這等地步。
此時此刻,向南的猜測得以證實,再沒有封霸天將此事否認遮醜的餘地。但見他片刻之後冷然一哼,卻不論自己對錯,只管怒目瞪了封薔,喝罵道:
“有些混賬東西就是縱容不得,稍微給點顏色就忘乎所以。引狼入室,養虎為患,害人害己!簡直與她母親沒有半點兒相似之處,當真是個不肖之女!”
封霸天難得連貫且恰當地說出這麼多個四字連詞,可見是真的氣極了。
盛怒之下,目光所及之處又發覺這屋內上下左右,無論是門窗磚柱還是桌椅板凳一律看著都不順眼,幹脆拂袖一揮,抬腳便踹。
須臾時間,八仙方桌寸寸碎裂,杯盤落地濺了周圍人一身涼茶。就連牆邊兒那無辜的博古閣也慘遭殃及,藏品無論青瓷白玉,像不要錢似的統統砸個粉碎,雕篆精細的黃梨木架子,他也給一腳踢塌半個。
此舉更是引得滿屋子人目瞪口呆,封二夫人不住垂淚,勸他這是何苦。
“爹爹這是瘋了吧……”
湊近封薔耳畔,封薇細聲咕噥著,戰戰兢兢地生怕自己成了父親發脾氣的下一個犧牲品。然則,封薔對封霸天此舉卻是不為所動,兩眼只看溫縈一人。
望眼穿過,又似乎沒在看他,眼底茫茫然一片沼霧氤氳,惟餘朦朧虛無。
“老爺,四姑娘年歲尚小,哪裡知道這些?說白了還不是你我二人在此事上太過疏懶,總覺得她們知道的越少越好,現在看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婦人之見!你懂什麼?”
封霸天向來武斷□□,此事一出,更是變得尤其專橫,“倘或她早聽了我的,別去沾惹這些腌臢妓子,豈不是一家子清清靜靜,哪兒來的這些破事!”
“倘或您老早知今日,何不當年放過我娘,放過沙普爾的生母?我娘她也想清清靜靜地過一輩子,若非您老執意帶走她,她又何至於客死在這是非之地?”
“你倒真好意思問,還不是那賤人自找?”
憶起曾與自己比翼雙飛,蕙心賢德的正室夫人,封霸天愈說愈發動起情來:“自她隨我回到麟關,吃穿用度上從來不少她一文半兩,月娘身居正妻之位卻從不苛待妾室,只將她們視作姊妹,誰想她卻不懂感恩,竟從始至終包藏歹心,毒殺月娘!”
說起“正是夫人”,“妾室”,“她們”這等字眼,卻是無人注意到封二夫人臉上那隱隱難察的一絲異動。
但見封霸天一心只把錯處按在別人頭上,溫縈知道同他多說無益,不過是雞同鴨講,對牛彈琴罷了。側臉去尋封薔,卻是隻對上看似凝視著他,實際上透過他呆然望向遠處的混沌雙眸。
倏忽間,心尖兒上微微顫悠半下。
——方才夜叉落在地上,當啷一聲。她喃喃訥訥地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不是質問,也並非責問,甚至稱不上追問,他卻不知該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