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看就停不下來, 雍和帝的視線不斷在卷紙上掃動, 時不時停下來細思半晌, 又重新研讀一遍, 足足折騰了一盞茶左右的時間。
“十思...”雍和帝終於心滿意足地放下卷面, 忍不住嘆道,“好一個‘十思’啊,王卿, 這真不是你派人從王敦茹府上偷來的?”這文章像是癢癢撓, 撓在他心底之處,整個人說不出的泰爽, 等到閱完之後,就有了同王行之說笑的心思。
王行之當即吹鬍子瞪眼:“陛下慎言!”
“說笑而已, 王卿莫氣。”雍和帝哈哈大笑, 再看向卷紙的視線中滿是贊賞,“好久了,好久沒看到如此酣暢淋漓的諫言。”
贊嘆的眼神很快又轉為了深思,手指撚著紙張, 半晌之後,語氣陡然一轉, “王卿, 這真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所作?為何如此深入淺出的道理,三省六部、禦史臺、朕的文武肱骨沒一個寫出來的?!”說到了後面,語氣頗有不善。
眼看雍和帝的長眸眯起,顯然是起了疑心, 王行之把李文柏偶遇道人那番說辭拿出來又說了一遍。
雍和帝的身邊到處漏風,這裡的談話不出一個時辰便會傳到想要知道的人耳中,如果不及時阻止,李文柏非得在入仕之前就把滿朝文武得罪個精光。要知道朝中不少人佔著緊要位置,本事沒有幾分,唯獨自尊心卻脆弱的緊。王行之本人雖不懼,然眾口鑠金,他可不想自己的學生還沒長成就被掐死在萌芽之中。有個不知名的道人做擋箭牌,或許有人會羨慕李文柏的風雲際會,但嫉恨之心想必會少許多。
雍和帝一眼就看出王行之護短的小心思,不禁嗤笑:“你也好賀青也好,都對這小崽子護得緊吶,如此文武通吃的人物,我大齊可沒有幾人。”對於王行之的說法,顯然已經相信了。
王行之一驚:“陛下!”
“行了,說說而已瞧你嚇得,朕是那麼小肚雞腸的人嗎?”雍和帝不耐煩地揮揮手,“有感而發而已,只要他李文柏是個人才,不管什麼出身和什麼人親近,朕都敢用!倒是你那個大弟子,最近在朝中可鬧騰得歡,一下子給朕得罪不少人,你這個做老師的也多勸勸,別讓他年紀輕輕跟個鬥雞一樣,再這麼搞下去,朕也護不了他!”
這也是雍和帝要召見王行之最主要的原因,顧文就任考功司郎中才大半年,幾乎把朝中上下全給得罪了個遍,讓雍和帝只覺頭發都白了不少,比起這個愣頭青,李文柏什麼的都只是順便。
“一想到你那大弟子,朕就頭疼。”雍和帝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王行之倒是不驚不詫,比起談論李文柏時鎮定了不少,聞言也只是略微抬了抬眼:“陛下所言,是今年考評之事?”
“你還有臉提!”一提到這個,雍和帝是氣不打一處來,“本來朕把顧文那小子放去考功司,是想讓他漲漲資歷混個政績,累功一兩年就能往上拔一拔,過幾年再外放出去攢些資本,朕可是……在提拔他!啊?他倒好,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嗎?盡給朕添亂!”
王行之識相地垂眸不語。
要說顧文在這大半年所作的事情,就算雍和帝不提起,這些個月上門來勸王行之好好官轎管教學生的大小臣子也不在少數,都快把王行之的耳朵給聽出繭子來了,就連王敦茹,也登門明裡暗裡敲打過,讓顧文收收性子。
要說一個區區的考功司郎中是怎麼把朝廷攪得天翻地覆的,還要從這吏部考功司的職能地位說起。
考功司,顧名思義,主要掌文武百官功過、善惡之考法及其行狀,也就類似於現代的績效考核部門。大齊文武分家,武將功過都由直屬上級層層彙總交與雍和帝定奪,考功司也就起個記錄的作用,但文官的考校卻實實在在由考功司郎中總督。
文官每年一考評,分為“上上”到“下下”九個品級,幾乎全由吏部考功司派人勘定,記載成冊後直接上呈雍和帝審定歸檔,吏部尚書和主管侍郎有權審閱卻無權修改,有意見也要寫成奏章交由皇帝定奪,這也是為了防止吏部一家獨大設定的規則。
這麼聽起來考功司似乎權力不小,能執掌文官的升降大權,但實際情況卻遠非如此。
吏部雖為六部之首,但其郎中也只不過比其餘五部郎中高個半級,將將正五品,在隨便掉個石頭都能砸到一堆官員的京城,考功司郎中也僅僅就是個油水不少的肥差,至於年度考評,除非實在是太過分,一般都由各處主官說了算,甚少有考功司郎中會冒著開罪上司的危險去一項一項實地考察的。
就這麼安安穩穩過了許多年,考功司也慢慢變成了中心官員熬資歷的絕佳場所,有不少三省主官都有主事考功司的經歷。
約摸七個月前,顧文累功升遷至考功司,滿朝文臣水生火熱的時候到了。
顧文就職的時期正值年末,中央各地上報各級官員考評,幾乎已經全部堆到了考功司的桌案上,就等著顧文“簽字畫押”。
本來以為是例行公事,咱們的顧郎中卻不做尋常事,先是做出一副“謹遵循例”的樣子,整日吊兒郎當地不沾官衙,暗地裡卻召集心腹一處一處實地考察,將考評不對的地方一一糾正過來。
因為考功司幾十年來從未出過大事,是以顧文“蓋章”的動作雖慢,大家卻也不怎麼上心,反正再怎麼慢,最終還是要呈上去的。
在這種“不上心”的氛圍下,顧文將最終修訂完成的考評冊上呈皇帝,彼時雍和帝正日理萬機忙得頭發都快掉光了,哪裡有空審閱從未出過錯的考評冊,想也不想就下了印,一錘定音。
於是,無數正翹首以盼的中下級官員們傻眼了。
原本說好是考評“上上”的,變成了“下上”甚至“中中”,許多清正廉潔業務能力強,但耿直不阿得罪上司的官員,官場生涯上第一次收到了“上上”的考評,正是大江南北一片懵逼。
無數信件飛到各部頭頭的面前,“大靠山”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為是雍和帝暗中下令考功司行事,便糾集起朝中同僚一起質問,雍和帝卻一問三不知,再三詢問下才知道顧文做出了個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可做都做了,還能怎麼樣呢?
莫非再收回來重新考評一次?開玩笑,當今聖上可是下印了的,召回來,這不是打雍和帝的臉嗎?
有心想要問罪,可人家顧文一舉一動全都是按照規章制度,就連派去地方的官員也都是嚴格派出的考功司屬僚,奈何就是無人報信,雖然幾十年來無人遵守過,但規章就是規章你不能當他不存在啊!
最重要的是,雍和帝對此事態度十分微妙,雖然當著三省六部諸位大臣的面大光其火,但對顧文其人卻沒有過一句重話。
如果顧文從屬於朝中某個派系,眾文武當然不至於如此束手無策,可顧文他從入仕起就不偏不倚彷彿在走鋼絲,從不主動得罪誰也不主動向誰靠攏,其師王行之更是有名的只管教書育人從不問政事,如此孤臣,往往最得皇帝信任,最終此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