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翊勳蘇醒過來,不知道是老皇帝終於鬆下了擔心兒子的那一口氣,還是風雨飄搖的他再也難以繼續支撐,額爾登布真的倒下了。養心殿和延熹殿都加了應差事的人手,可是一種沉寂的氛圍卻如同初冬的水面一樣,慢慢凝固著,足以讓人窒息。
總理大臣李從深面對這裡裡外外的爛攤子,再也無法沉默下去,他要奏請老皇帝正式立儲。發辮花白的李從深是從軍機上行走一步步升任到如今這個位置的,在額爾登布身邊參與機樞已然十幾個年頭,這小小的一方院落他本是再熟悉不過了的,可今天卻是如此的陌生,好像總也走不到門前似的。
暖閣子裡,曾經熟悉的老皇帝毫無聲息的躺在那兒,離自己是那麼遙遠。“臣李從深恭請聖安。”李從深說著,一板一眼的依次放下左手和右手上的馬蹄袖,用力的抖了一下袖口,左手扶著略向前邁出半步的左膝,直直的跪在那裡,又緩緩起身,稍作停頓後向前走了幾步,跪在額爾登布的床前。摘去官帽,深深地將頭抵在地面上。
“你是來請旨的麼?起來說吧……”老皇帝睜開眼睛,看了看他說到。
“是,臣請陛下明旨立儲事。”
“知道了。朕的意思,也不要立儲君了。直接留遺詔吧……”
“皇上!”李從深聽到遺詔二字突然悲從中起,也顧不得什麼首輔官儀,淚水奪眶而出。
“終歸要有油枯燈盡的一天的……天道自然嘛……”額爾登布淡淡的說:“不要哭了……你這樣怎麼聽得真朕的話呢?”
“是,老臣失態了……”李從深從袖口裡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強忍著跪直了身子。
“只是,眼下的局面……已經打破了朕的計劃,打破了朕將近十年的計劃啊……”額爾登布說著,渾濁的熱淚湧出那雙失去了神采的眸子。“去,傳慶親王來……”
跟著慶親王炳信一起進宮的,還有一位年紀與他相仿的喇嘛,那一襲絳紅色的僧袍在積雪的宮城裡是那樣的莊肅。
“ahvn_sini_deote_sinbe_takabi哥哥,你的弟弟們來看你了)……”
<101nove.i……弟弟們?是誰……)”
“是我和你一直惦記著的德克津布……”
昏睡中的額爾登布驚醒了過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德克津布!你終於肯來見我了麼?”
喇嘛的臉上依然平靜如水,他對著病榻上的老皇帝雙手合十,深深的鞠了一躬:“阿彌陀佛,緣無分善惡,終須一了,你我畢竟是親兄弟一場……”
炳信見他們這樣,嘆了口氣緩緩道:“皇兄,世上早沒有德克津布了,他現在是喇嘛貢確,一個遊方在草原上的僧人。”
“你早就知道他在哪裡是麼?”額爾登布有些憤恨地看著炳信。
“臣弟是,是當年在蒙古打仗的時候遇到他的……牧民們很敬重他……”
“四十多年了,難道我們兄弟們見面還是要吵麼?”德克津布慢慢說著。
“你為什麼要走?”
“出家是我的宿命,就如同你會一統天下一樣。”
“走了為什麼音訊全無?我派人四處尋你,你卻從來不肯讓我聽到你的只言片語!”
“既已出家,何處非家。天地容留,無去無來。”
“那你如今又來做什麼?”
“你還記得我出家前給你留下的字條麼?”
額爾登布有些茫然,當年,在戰事最為緊要的關頭,跟他一起奉命出征的這個弟弟德克津布卻突然要出家,說是厭倦了殺伐、厭倦了流血,說他耳朵裡聽到的不是勝利的歌聲而是眾生震耳欲聾的哀嚎。他跪在地上祈求自己放他走,讓他跟著草原上的僧人們去修行佛法,為包括自己在內的人們洗脫身上的鮮血。每個人都以為他瘋了,因為懦弱而無法面對殘酷的競爭。於是額爾登布將他關進空帳房裡,命人嚴加看戍,想讓他好好反省一下作為天可汗的子孫該如何面對戰爭。可是在四月的一個夜晚,年幼的德克津布還是逃出了軍營,只給他留下一個字跡潦草、簡短的不能再短的字條。可是那字條早已被額爾登布強迫著自己忘掉,被他連同自己對這個弟弟的記憶一道,拋棄在年複一年的殺伐裡,尋不見了蹤跡。
德克津布笑了笑:“你才不會保留一個懦夫給你的記憶呢!來吧,讓我瞧瞧你的病。”
“你是來送我的,不是麼?”額爾登布並沒有將手臂伸過去,而是盯著自己的弟弟,威嚴的目光還是那樣讓人無法抗拒:“你在字條上預見我可以主宰天下四個八年……我是記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