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太介懷了吧……您找我來,可是有什麼吩咐?”坐在一邊的炳信打斷了他的話。
“這原本也是同一件事……”額爾登布嘆了口氣:“儲君。”
炳信端著茶杯,若有所思的說:“皇兄,若您不提,我們也都是不敢妄言的。自天拓二十四年起,您的心血何嘗不是都在小翊勳身上的……”
“朝廷戰事方歇,國力虛耗已久,正是該百業待興、一掃凋敝的時候,可他如今的樣子……”額爾登布深深的嘆了口氣:“我最擔心的是,他也熬不過這個冬天……”
“即便如此,他不已經有了肅固麼?”炳信試探性的說。
“廢賢長而立沖幼,終究不是國之祥事啊!”額爾登布搖了搖頭。
“誰說非要登上皇位,才是天下之主呢?”坐在一邊許久沒有開口的德克津布依舊平靜的說道:“坐在皇位上的人如果都是天下的主宰,又為何千百年來皇朝更疊不斷、百姓戰火延綿?”
“你的意思是?”
“我一個方外之人,沒有意思,只是說說一個真實的幻象罷了。”
“你真的,能將現在你我間的一切區別都看的這樣一般不二?”額爾登布問道。
“不然怎樣?難道你死後能變成兩堆白骨麼?”德克津布笑著回答。
“都這樣一把年紀了,你怎麼還是這樣沒個正經樣子……”額爾登布仰頭倒在軟墊上,喃喃自語道:“可是這個皇位該給誰呢?”
炳信聽了這話,忙起身施禮跪倒奏道:“皇兄,臣弟有一言已經在心裡存了很久了,今兒沒外人索性說出來吧!您愛翊勳是舉國皆知的,可是目前,目前您給他扔下的,實在算不得是個太平盛世啊!西北戰後新的秩序亟待整飭,年初北方的春災影響波及至今仍未平複、饑民萬千,南方海上的貿易又頻受海寇的侵擾,朝廷剛剛開始著手的八旗駐防變革尚無定論、爭議紛飛……臣弟著實是心疼小翊勳,以他現在的身子,面對這樣的局勢,他,他能挺過來麼……”
“你這個做叔叔的,擔心的是他的身體。可他自己又在關心什麼呢?”額爾登布換了一種平和的口吻,從裡側的幾子上拿過一份摺子,遞給了炳信。
這是一份由伊蘭代筆的請安折,只是在例行的請安後面加了長長的一段密陳:
“前日皇父執兒臣手所言之真切,勳感念涕零。然細思及又有一言不能不密陳於皇父膝下,俯乞皇父體察。
勳自幼失慈,蒙皇父之垂愛倍加,於身側日夜修學宰牧天下之道,深知育民之本在政清吏賢,然則欲清政事必以天下之公為廟堂之公允耳。今皇父三子、和碩安親王崇岱,自天拓二十六年來躬親辦差於朝廷,嘗督正紅旗旗務及工部、戶部大小事務,經年所辦之事於皇父無不稱合聖心、於朝廷無不允公允明,又其為人誠敬謙和、進退有度,從未有失德之聞。竊謂,世皆以勳為儲君之嗣,然皇兄能於此中純心蒞事、不雜營謀,誠所謂持心平正之人也。
顧我國朝,素不以嫡庶論貴賤,亦不因長幼而害勳功,是守我滿洲崇德尚武之道也。然於今者,勳之軍功雖崇,卻半自故貞武皇太子處所承襲,實為皇父所予之恩德。夫皇三子、和碩安親王崇岱者,雖未如勳等常年徵戰沙場,然每有殺伐必居中樞排程以為接濟。所謂三軍在前,實為後方錢糧之役,既需安善徵耗又需充裕民生,故其所建之功勳決然不在將士之下矣!又如今春以來關中河北之災,為撫流民、安社稷,皇兄南北籌糧、親臨災區已然七月有餘,夙興夜寐未嘗一日懈怠,此豈非治世安邦、撫育萬民之良主乎?倘棄而不用,何以正天下之公心!
兒勳不孝,離家徵戰在外未能全安身命,累及皇父憂思悲慟、傷及龍體。又怎敢於此幹戈方息、百業待興之際,為一支一脈之顯達計而遮賢避能?況勳今日茍殘之軀細若遊絲,著實不知何日見棄,安忍再累家國平添一歲而亡二主之不吉?勳非方外之人,但因深知肩擔天下之責而不敢以個人之榮辱淩駕於朝廷之安危,此是十餘年來皇父諄諄之教、諸賢善之鴻學夙夜叮嚀之所在也,焉敢有違?
若天假勳以時日,則為臣為政之道亦非難事,想我兄友弟恭君正臣賢,江山昌繁之偉業必在可期也!勳述至此字字出自衷心,伏乞皇父上承天之所擇,下安萬民黎庶,切勿以昔年所執而有傷三十餘載聖明之隆德……”
看完手裡的摺子炳信竟然語塞了,他不得不承認,年紀輕輕的小翊勳比他預想的要明達事理的多。他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德克津布,他只半閉著雙目,含笑唸了一句佛號,並沒有要接過摺子的意思。
“津布,有時候啊,我常覺得這小子的身上居然有你的影子!”額爾登布嘆了口氣,望著高高的頭上高高的天花板出神,似乎沒人注意到,老皇帝在這位喇嘛面前,沒有說過一個朕字。
“難道,真的要改立崇岱麼?可……小翊勳怎麼辦?”炳信覺得這才是正題。
“他是被神使選定的人,無論坐在那裡,都是眾生的祜主!”德克津布收斂了笑容,認真的說。
“你真的能看到這一切麼?”每次提到翊勳,額爾登布都無法掩飾那種發自心底的神傷。
“如果我給你講,這份江山在你死後三年就會分崩離析,難道你還能立刻下床、永生不死麼?”看著老皇帝無奈的眼神,德克津布笑著擺了擺手:“你雖然禦宇天下,卻依舊是個丟不開執著的凡夫。”
“依你看來,真的有天神的存在麼?”
“諸神是我們對祖先的期許,但有執著之因,必結執著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