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勳聽了貴氣兩個字,差點兒將一口茶水噴出來,他咳了幾聲,將茶碗重重的墩在茶幾上:“與民爭利,豈是天子門風!”
蕭遠山沒想到他回是這樣的反應,一時間束手無策的立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尷尬處,卻聽屋脊之上有人笑道:“你倒是不肯與民爭利,怎奈卻做不得天子!”翊勳起身到院裡檢視時,卻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從房上閃身而下,藉著皎潔的月光,翊勳認出其中高個子正是程茂生。
翊勳又轉向程茂生身邊的那個人,她雖也是一身夜行打扮,但卻依舊看得出來是位女子。翊勳踉蹌的向前走了兩步,有些茫然的問:“二十多年了……你還活著?”
“你認識的那個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不過是一個複仇的鬼魂罷了!”
“不對,我曾經去弄龍寨找過你,遍地焦土、一片荼毒……寨子裡的人說你已經……邸報上也說你們一傢俱已自盡……”
“我確實已經自懸於樑上,不料卻被自小相愛的阿郎就下……”香蘿說著摘下了自己的面紗:“可我還有什麼顏面做他的妻子呢!”
“是我對不起你,彼時年少,又不知異域習俗……”
“你去弄龍寨,僅僅是為了說聲對不起麼?”
“這……哎,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何苦再說。”翊勳略沉吟了片刻,好像忽然想起什麼,說:“你看我竟然忘了禮數,怎麼還在院子裡站著說話,都請進客堂敘話吧!”
“君家客堂,豈是我這樣邊鄙村人能進的?還是外面好,上有蒼天諸神,下有黃土九泉,說話可以對著心!”
翊勳苦笑著點點頭,示意下人搬了桌椅在院子裡。蕭遠山卻擔心外面風涼,一邊命人攏了炭盆送來,一邊取了件玄狐端罩替翊勳披上。翊勳穿戴妥當,又示意大家一同坐下:“想不到,這麼多年了,你的秉性還沒有變吶!”
“變了,不然怕是早就一劍刺死你了……”
“香蘿,你幾次錯失複仇的良機,又是為什麼呢?”
香蘿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自己曾經一見傾心又恨之入骨的男人,這還是她二十多年來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他。在這張臉上依稀仍可見到當年那俊秀清朗的面容,只是再沒了當年那意氣風發生龍活虎的精氣神,印象裡那紅潤的面色和厚實的胸膛如今已經遍尋不得。香蘿無力的合上雙眼,似乎在掩飾著什麼。
是啊,為什麼自己幾次在天賜的複仇良機面前都沒能勸說自己拔劍斬仇人呢?她已經記不清問過自己多少次這個問題了。當年自己在鬼門關前被親愛之人救回,但面對家人的殘骸和村寨的火光哭喊之聲,面對自己的舊愛和傾心所託的皇子,她能做的便只有遠遁他鄉,修習武藝以報家仇私憤。一十三載的深山苦修讓她的劍法出神入化,可當她辭別師父下山複仇的時候,卻發現山外的世界已經變成了另一番光景。
程茂生並不知道,香蘿的第一次刺殺計劃遠在天澤七年就已經實施了,不過當她準備出關的時候,正遇上押送藥材的車隊,她不相信這些藥是免費供應給甘肅義藥局的,便索性一路跟著車隊到了甘肅。當她聽說翊勳複出從掌大權的時候,再次升起了殺機,可偏偏他又一直在軍機處忙於軍務,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僅僅在天澤十二年一年裡,她便曾幾次下定決心要做以了斷,但每次深夜潛入王府,卻都會見到他通宵達旦的處理政務,難道真的要殺掉這個盡心竭力的朝廷柱石麼?她並不是一個需要心懷天下的人,可她確實記得之前五族十八寨間月月沖突的日子,也知道現在南越泰康物阜民豐的現狀,她確實聽到了皇爺這個名號在市井坊間神明一般的口碑,現在又親眼見到他絲毫不稱懈怠的殫精竭慮著。更可怕的是,每次看著他一個人在燈下的奮筆疾書,自己的心裡升起的竟然是一種不易覺察的愛憐。
再往後,她的行動似乎被人盯住了,每次當她試圖靠近翊勳的時候,程茂生的身影便不期而遇,他曾以自身的經歷勸說自己放棄對仇恨,可是又該如何放下腦海中那揮之不去的親人的遺體呢?直到翊勳的病日漸深沉,直到她發現翊勳在書房的暗格裡居然為自己設了靈牌……“阿爸啊,女兒對不起您和死去的族人!”
翊勳見香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輕輕伸出雙手烤著火,卻無意中看到程茂生疑惑的眼神。翊勳嘆了口氣:“冤有頭、債有主,你在暗中保護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有權利知道事情的原委。天拓二十五年我第一次隨軍出征,在南越安多城外……”
“夠了!我不是來聽你沒完沒了的託詞的!”香蘿忽然打斷了翊勳的話。
“我從沒覺得你家人和族人的死與我無關!只是我……”翊勳說著起身離坐,背對著眾人慢慢踱了幾步。
“我本以為像你這樣的混蛋會長命百歲的……”看著翊勳單薄的背影,香蘿的口氣終於軟了下來。
翊勳聽他罵自己是混蛋,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王爺!”程茂生好像被什麼戳到了心口上,他平複了一下心情,才又開口說:“王爺,您口中的這位香蘿,我們在江湖上尊稱為南姑,也是仗劍江湖的俠者。如今四境昇平,宦海清肅,您就不能……不能疼惜一下自己的身體麼?”
“我當年在上書房和延熹殿,跟著先生們學了很多東西,可惜啊,偏偏是愛惜自己這件事沒有學的……”
“也未盡然吧?我看寧親王不就很會疼惜自己的麼?”
翊勳聽香蘿提到寧親王,不由得將目光又停到了香蘿的身上。“想不到,朝堂上的事情,你身在江湖也並不陌生嘛!”
“江湖裡的風波,哪一樁不是朝堂上攪起來的?”
“我一直在努力不讓朝堂湧起風浪……”翊勳累了,他微笑著對香蘿說:“能不能回屋裡去說話?我現在的身子,確實有些擔不住這初冬的寒氣了……”
“我只有一個問題,你給我個答複,我就走。”香蘿似乎沒有任何讓步的意思,她臉上的線條在月光下依舊那樣清晰柔美。
“什麼問題?”
“當年你返回弄龍寨,僅僅是為了說聲對不起麼?”
“我……曾經想過要汗阿瑪同意我娶你過門……”
“現在看來,當初與你錯過竟像是一件幸事了……多花點兒時間在妻兒身上吧,他們都是真心愛你的人!”香蘿說著,轉身便要離去。
“香蘿!對不起……”
兩行熱淚從眼中湧出,香蘿自己已經分辨不出這是釋然後歡樂的淚水,還是二十三年來鬱結的痛苦之淚了,她飛身上房,三縱兩躍便不見了蹤跡。翊勳望著她遠去的背影,仰天長嘆道:“我翊勳一生自信事無不可對人言,可這虧欠了人家半生的情分……讓我如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