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之揚好奇心起,連吹《陽明清胃之曲》、《太陰安脾之曲》、《太陽柔腸之曲》、《少陰洗心之曲》、《少陰足腎之曲》、《太陽轉腹之曲》、《少陽三焦之曲》、《厥陰通心之曲》、《厥陰滌肝之曲》、《少陽壯膽之曲》,一直吹到《任脈引》、《督脈操》,十四經脈吹盡,又吹奇經八調,二十二曲吹罷,渾身上下像是在溫泉水裡浸過,熱氣流轉,經脈暢快,儼然脫胎換骨,滋味妙不可言。
再看《靈舞》一章,上有許多細小人像,均是道士裝束,一個個手舞足蹈,似乎十分歡樂。樂之揚對跳舞沒什麼興趣,一眼掃過,又看《靈感》一章,說的是透過真氣感知外物的心法,言辭古奧,道理精深。樂之揚瞧了一遍,只覺一頭霧水,接下來再看《靈飛》,更是艱深晦澀,所論之理,近於道家談玄、佛門論道,別說樂之揚小小年紀,就是高僧羽士,乍一看也未必明白。
正迷惑間,忽聽聒噪聲急,抬眼看去,樹梢上站滿了烏鴉,沖著廟裡尖聲怪叫。樂之揚這才想起,廟裡還有一具屍體,於是走向張天意,在屍身上摸索了一陣,找到了一隻錢袋,裡面盛放若幹金銀,另有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封皮上寫著“劍膽錄”三個字,下有小字“雲虛草撰,與吾侄天意共勉”,翻開一瞧,冊子共分兩部,前一半是《飛影神劍譜》,畫滿持劍小人,比劃各種招式,後一半卻是《夜雨神針術》,講述夜雨神針的針法。
樂之揚喜不自勝,細細看去,《夜雨神針術》講述瞭如何從真氣中分出陰陽二氣,如何以陽氣為弓背、陰氣為弓弦射出金針。末尾一段,說到拔除金針的兩個法子,一是藉助外力,需要頂尖高手,以內力小心吸出,這一法子風險甚大,稍有差池,必然損傷經脈;二是憑借自身之力,按“碧微箭”的心法,練出陰陽二氣,陽為弓,陰為弦,反轉用之,將金針彈射出去。
冊子裡一針一劍,正是張天意賴以逞兇的本錢。樂之揚揣入懷中,打算仔細鑽研,以便拔出金針。至於金銀,他也老實不客氣地據為己有,作為折磨自己的補償。再看張天意腰間的玉佩,本也想摘下來變賣,但轉念一想,張天意本是吳王之子,前半生享盡榮華,後半生顛沛流離,落到如此田地,實在可悲可嘆,若是沒有寶物陪葬,似也不合他的身份。
意想及此,樂之揚的心裡也生出一絲傷感,又聽廟外老鴰子叫得更兇,於是取了張天意的長劍,在廟後挖了一個坑,將屍首拖進去埋了。本想再立一塊墓碑,又怕有人盜墓取寶,使得陰魂不安,想了想,轉身下了蔣山,望京城走去。
離城還有數裡,忽見一座茶社。樂之揚吹了半天笛子,口幹舌燥,進去討了一碗茶水解渴。
正喝著,忽聽有人說道:“老閹狗太狡猾,這一次又讓他逃了!”樂之揚聽出是明鬥的聲音,心中一驚,慌忙別過頭去。
“全怪那禿驢多事,要不然,老閹狗非得骨肉成泥!”說話的是楊風來,一邊說著,人已進了茶社,高聲叫道,“夥計,來三碗涼茶解暑!”頓了頓,又罵,“這金陵城不是人呆的地方,五月不到,就跟他孃的蒸籠似的。”
忽聽有人嘆了口氣,施南庭慢悠悠地說:“也不可全怪和尚,冷玄逃走之時,你們不追冷玄,偏偏纏住和尚不放,結果鬧了個人財兩空!”
明鬥哼了一聲,說道:“於私,是該去追老閹狗;於公,那寶藏幹系重大,平白錯過,豈非以私廢公?島王問起來,咱們又怎麼交代?”楊風來附和道:“明鬥說的在理。”施南庭冷笑一聲,說道:“有道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今天施某才知道,這句話說錯了,奪寶之恨,才是不共戴天。”明鬥怒道:“施尊主,你這話說誰?”施南庭淡淡說道:“我說誰,誰心裡明白!”
茶社中沉寂時許,楊風來幹笑一聲,說道:“二位何必鬥氣?照我看,這事兒得怪張師侄,他告知我們冷玄在仙月居,結果我們趕到,他卻遲遲不來。今兒若有他的‘夜雨神針’,四個對兩個,未必殺不了冷玄!”
明鬥冷冷道:“張天意那廝陰陽怪氣,我向來看不上眼,沒準兒他也為了寶藏,挑唆我們大打一場,等到兩敗俱傷,他好從中取利!”施南庭沉默一下,說道:“明鬥,大家本是同門,未有確鑿證據,不可妄自猜測!”楊風來忙道:“施尊主說的是,張師侄國仇家恨,比起我們還要慘一些!”
樂之揚縮在一邊,心驚肉跳,但聽三人高談快論,全無喝完離開的意思,正心急,忽聽三人沉默下來,又聽明鬥叫道:“老闆,會鈔!”樂之揚正高興,忽覺肩頭一沉,叫人拍了一下。他心神繃緊,登時跳了起來,回頭看去,只見明鬥笑眯眯說道:“好小子,真的是你!”
樂之揚“啊”了一聲,轉身就跑,剛一掉頭,楊風來板著臉守在前面,再一轉身,又見施南庭捂著嘴輕輕咳嗽。
樂之揚心知脫身無望,只好嘆一口氣,坐了下來。楊風來一步趕上,揪住他的衣襟將他拎了起來,大聲說道:“這小子跟冷玄同座,想也不是什麼好貨!”施南庭忙道:“你不要莽撞,待我問過再說!”
楊風來點點頭,放下樂之揚,施南庭走上前來,打量樂之揚一陣,笑道:“小哥請了,不知足下為何與冷玄同座?”樂之揚急轉念頭,張口就來:“你說那個沒胡須的老頭子麼,我是他的向導!”
“向導?”施南庭大皺眉頭,“什麼向導?”
樂之揚笑道:“當然是逛秦淮河的向導咯,三位老爺有所不知,秦淮河大大小小上百家青樓,誰家貴,誰家賤,哪家的姑娘最美,哪家的曲兒最妙,這裡面都大有學問。倘若不知底細,不但花了冤枉錢,玩得也不盡興!”
楊風來將信將疑,“呸”了一聲,罵道:“小子不學好,原來是個臭龜奴!”正要放手,忽聽明鬥笑道:“你別聽他胡說,冷玄是什麼身份?太監逛窯子,有心也無力。”楊風來恍然大悟:“不錯,不錯!”一瞪樂之揚,厲聲道,“從實招來,免得受苦!”
道:“之前我也納悶,這兩個人怎麼只逛不嫖,聽你們一說,竟是兩個太監。這位明先生說的可不對了,太監逛不了窯子,他們的主子也不行麼?興許他們出宮,本是給主子探路來的。”
那三人對視一眼,明鬥沉吟道:“這麼說,那個人要微服私訪?”楊風來冷笑道:“姓朱的又不是聖人,宮裡面呆膩了,出宮嘗嘗新也未可知。”施南庭撫掌嘆道:“這一下糟了,咱們打草驚蛇,冷玄回去一報,那人斷然不會出宮了。”
了一通,但見三人煞有介事,在那兒剖析推理,心裡幾乎笑翻,臉上卻拼命忍住。
明鬥低頭想了想,忽地抬頭說:“小子,跟你同座的小子也是太監?”樂之揚硬著頭皮“唔”了一聲,楊風來點頭道:“無怪他的聲音像個女子。”明鬥哼了一聲,忽地出手,向樂之揚襠下一探,徐徐收手道:“沒有淨身,他不是太監!”
樂之揚心中大罵,但聽楊風來說道:“那麼放他走了吧!”正要放手,明鬥擺手笑道:“急什麼?還有一件事,明某不太明白!”樂之揚只當他看出破綻,一時心跳加劇,強笑道:“什麼事?”
明鬥手一揮,樂之揚腰間一輕,“空碧”到了他的手裡。樂之揚又驚又氣,忘了危險,撲上去叫道:“還給我!”忽覺肩頭一緊,楊風來手指加勁,樂之揚動彈不得,唯有怒目相向,大聲叫道:“光天化日打劫麼?”
明鬥笑而不語,輕輕撫摸玉笛,兩眼閃動光芒,施南庭咳嗽一聲,忽道:“明鬥,你做什麼?”
明鬥如夢方醒,笑道:“如果銘款不錯,這根笛子應是晉代石崇的遺物,別說來歷不凡,僅是制笛的玉料,也是舉世無雙的寶物!”楊風來也點頭說:“翡翠中少有這麼剔透純淨的,有這麼純淨,也沒這麼長大,有這樣長大,也無這麼筆直通透。更難得的是,縱有這樣稀世的玉料,為了造這一根笛子,十成中也要丟掉九成。”
“那又如何?”施南庭皺眉道,“這與冷玄何幹?”
明鬥笑道:“大有關系。這樣的玉笛,若非大內之物,必然出於王侯世家,這小子不過是秦淮河邊的一個龜奴,如何身帶如此重寶?”
施南庭也覺有理,三人六道目光,落到樂之揚臉上。樂之揚的心子突突亂跳,但他心思敏捷,張口便說:“這是我家傳的寶物,要不信,你跟我回家,一問便知!”他這話本是詐唬,別人見他這麼篤定,十九信以為真,不會當真跟他回家。可眼下情形不同,東島三尊疑慮未消,冷玄的事又牽連甚廣,因此不敢馬虎,聽了這話,明鬥介面便道:“好啊,我們陪你走一趟!”
樂之揚一呆,臉色“刷”的煞白,三尊見他神氣,心中越發生疑,楊風來叫道:“待著幹嗎?走哇!”:“走也行,先把笛子還給我!”明鬥想要回絕,施南庭卻說道:“先還給他,要不傳到江湖上去,必然說我東島恃強淩弱、魚肉百姓!”
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明鬥縱有百般的不願,也只好勉強笑笑,將玉笛還給樂之揚。
樂之揚一邊接過玉笛,慢吞吞系回腰上,一邊心念如飛,尋思脫身之法,這時楊風來又大聲催促,只好硬著頭皮向秦淮河走去。
一路上磨磨蹭蹭,樂之揚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逃脫的法子。這三人武功奇高,能遠能近,可重可輕,一如冷玄那樣的高手,倉促遇上也不易脫身,更別說樂之揚全無武功,三人若要殺他,真比撚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
好容易到了夫子廟,樂之揚左瞧右看,不見朱微的影子,心想她必是隨冷玄回宮去了,回頭遙望宮城,心中一陣黯然:宮禁森嚴,這一別怕是永訣。朱微曾說過,除非公主下嫁,方可離開禁城,但那時她已是別人的妻子,見了她又有什麼可說?說到底,她是大明朝的公主,金枝玉葉,天生就是青雲之上的人物。而他呢,不過是秦淮河裡的一隻小爬蟲罷了。
樂之揚心灰意冷,伸手撫摸“空碧”,玉質溫潤,有如少女肌膚。他不由閉上雙眼,朱微的笑臉又從黑暗中湧現,顫顫悠悠,彷彿寒夜裡綻放的一朵白蓮。
“樂之揚!”一聲高叫傳來。樂之揚轉眼望去,江小流一陣風跑了過來,見面就嚷,“你死到哪兒去了?好幾天都不見你的人影兒。去你家敲了三次門,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你知道不,出了大事啦,戲園子死了上百號人,官府封了園子,挨家挨戶地搜查疑犯。”他一口氣說完,目光一轉,落到“空碧”上面,驚訝道,“好哇,樂之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