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之揚不知她小女兒的心思,轉念之間,又去挖苦兩個劃船的苦力:“大和尚,你這掄槳的樣子,很有‘黑虎掏心’的架勢啊。說到‘黑虎掏心’,也不知是大師的心黑,還是黑虎的毛黑,我看多半是心黑一些。唉,明尊主,你這一下莫不是‘鯨息功’裡的絕招?頭在前,臀在後,扭肩擺胯,忽上忽下,三分像鯨魚,七分像王八。哎,是了,聽說鯨息功有六大奇勁,不知道有沒有‘王八氣’這一說?”
沖大師聽如不聞,明鬥卻氣得兩眼直翻,費了好大氣力,才把揮槳打人的沖動按了下去,心中暗暗發狠:“你小子只管說,將來落到老子手裡,老子拔了你的舌頭喂王八。”
行駛了兩個時辰,仍是汪洋一片。席應真和樂之揚換過船槳,又劃了兩個時辰,天邊出現了一道黑線。小艇悠然向前,一座孤島徐徐展現,島如圓盤,內外三層,外層礁石林立、蒼黑墨染,內層草木蔥蘢、綠意參天。內兩層,有如烏珠翡翠,環繞一座奇峰,危崖聳立,峭壁如削,形如古神巨靈,俯瞰蒼茫大海。
沖大師站起身來,合十笑道:“善哉、善哉,這就是無雙島了。”
“無雙島?”樂之揚笑道,“好大的口氣。”
“你懂個屁。”明鬥冷笑一聲,說道,“當年釋印神自號‘天下第一人,世間無雙道’,打遍中土全無抗手。後來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厲害道士,兩人一戰之後,釋印神折了威風,離開中土,創立了靈鰲島一脈。相傳他後半生落落寡歡,一直思索打敗那道士的法門,直到晚歲方有所得,故而將這島嶼叫做‘無雙島’。島、道諧音,應是釋印神自負無雙之道,找到了剋制道士的法子。”
席應真冷不丁道:“明尊主,你說的那個道士可是單名一個‘靈’字?”明鬥點頭說:“正是靈道人,他有一隻‘靈道石魚’,相傳載有無上神功,後來幾經流傳,不知所終。江湖上傳言,朱元璋攻破平江之時,那石魚曾經出現過一次。席真人,你跟姓朱的交情不淺,可曾聽說過這個訊息?”
“略有耳聞。”席應真漫不經意地說,“那時張士誠新破,人心不安,流言甚多。”
明鬥“哼”了一聲,冷笑說:“席道長何必隱瞞,那東西就在朱元璋手裡吧!”
席應真只是笑笑,懶得分辯。樂之揚的心子卻是咚咚亂跳,望著那座島嶼,遙想釋印神、靈道人驚天一戰,一時心神恍惚,忘了身在何處。
駛近孤島,四周巨石磊磊,均有數人來高,其間水道縱橫、縈繞迂迴,小艇駛入其中,巨石遮天,晦暗不明,兩側危崖高聳,斜倚如傾,一如猙獰巨獸,直要撲將過來。
水道中十分寂靜,浪濤沖擊岩石,發出沙沙響聲,時如千蛇吐信,時如百鬼私語,一股詭秘之氣彌漫四周,使人神魂搖蕩,生出恍惚之想。
船行半晌,四周越發晦暗,沙沙之聲越發紛繁,儼如耳畔低語,在在催人入睡。也不知是太過疲憊還是別的原因,樂之揚迷迷糊糊,身子如負千鈞,只想趴在船上大睡一場。
睡意方起,樂之揚體內的真氣便活躍起來,應著耳邊異響,東一鑽,西一竄,快如流電,慢如蛇蚓。他陡然清醒,環顧四周,黑漆漆、陰森森,不似人間之地,倒似陰曹地府。突然間,他打了個寒戰,心中生出一絲迷惑:這條水道為何如此之長,小艇行駛許久,遲遲不見抵岸?
四周安靜得古怪,樂之揚轉眼看去,葉靈蘇雙手抱膝,美目半閉,濃長的睫毛一閃一動,雪白的面頰沁染紅霞,瑤鼻微微皺起,撥出的氣息輕細綿長,含有一股動人的甜香。
樂之揚越發驚訝,轉眼再看,席應真盤膝端坐,雙眼半開半合,透出呆滯目光。樂之揚只覺不妙,想要張口叫喊,不知為何,話到嗓子眼裡,忽然心生慵懶,一個字也不想多說。
再看沖大師和明鬥,兩人亦是一般情形。沖大師尤其古怪,兩眼分明睜開,卻了無神采,呆呆盯著前方,俊秀的面孔像是一張白玉雕刻的面具,礁石的暗影從他臉上滑過,越發叫人毛骨悚然。
樂之揚越看越怪,彷彿陷入了一場無涯的噩夢,其他人就在眼前,分明觸手可及,但又不知為何,腳不能抬、手不能動,唯有體內的真氣隨著沙沙之聲流轉,忽上忽下,時快時慢。
他與睡魔較量,恨不得一死了之,但以僅存神意,任由沙沙之聲引導那一股真氣,上抵百會,下至湧泉,走了三五個大周天,睡意稍稍減退,胸中氣息流轉,越積越厚,不吐不快。
突然間,樂之揚抬起頭來,仰天長嘯,嘯聲受阻於礁石,傳來一陣陣回響。沙沙聲為之一弱,樂之揚如釋重負,忽又可以動彈。
其他四人如夢方醒,張開雙眼,神氣茫然。席應真看了看四周,沖口叫道:“我們進來多久了?”:“進來老半天了,可是還沒靠岸。”
“胡說……”明鬥正要呵斥,沖大師攔住他說:“明兄沒發現麼?剛才咱們著了道兒。”明鬥一愣,沖大師忽地扯下兩片僧袍,塞住兩個耳朵,席應真也如法照做。兩人各持一片木槳,奮力劃水向前,水道曲折如故,前方時有岔路。兩人兜兜轉轉,過了半個時辰,忽見前方露出光亮,當即驅使小艇向前,一頭沖入汪洋大海。
“咦!”葉靈蘇驚叫,“怎麼又出來啦?”
“出來算是好的。”席應真摘下耳塞,長吐了一口氣,“倘若留在水道,怕是今生今世也出不來了。”
沖大師也放下木槳,看了樂之揚一眼,忽而笑道:“老弟好本事,我等四人均已迷失,獨你一人清醒無事。”
樂之揚也是莫名其妙,一時答不上來。明鬥忍不住叫道:“沖大師,你打什麼啞謎,我怎麼聽不明白?”
沖大師搖了搖頭,嘆道:“這條水道看似平常,其實是一個迷宮。但若僅是迷宮也罷了,更可怕的還是水道中的聲音,聽來細微莫辨,卻於無形之中迷惑人心。貧僧一時不察,竟為所趁,一度陷入昏睡,若非樂老弟的嘯聲喚醒,只怕困在水道,永無出頭之日。”
其他人聽了這話無不駭然。樂之揚也有所領悟,如果眾人昏睡是因為水道中的聲音,自己沒有中招,全是《靈飛經》的功勞,他已練到“地籟”境界,真氣隨聲而動,故而保住了一線清明。
想到這兒,又生疑惑,水道中的沙沙聲到底從何而來,天然所致還是後天之物?若是後天之物,不像是釋印神的手筆,倒像是靈道人的神通。
忽聽席應真說道:“這迷陣實在厲害,迷宮、異聲且不說,常人跋涉已久,到達此島,必然急於上岸,不會留意礁石。人心一旦懈怠,外邪便如滴水穿石,悄沒聲息地侵入神志。大和尚你是禪心不淨,故受其擾,貧道沖虛練氣,竟也著了道兒。釋印神設下如此機關,不愧是當年的一代奇人。”
明鬥焦躁道:“這鳥陣如此厲害,竺因風和釋王孫又怎麼進去的?”沖大師說道:“他們來沒來還難說,即便到了這兒,也未必透過了迷陣。”
葉靈蘇輕輕皺眉,望著島上說道:“我們還要上島麼?”沖大師笑道:“身入寶山之中,豈可空手而回?這迷陣的可怕在於無知,一旦知道厲害,自可輕易透過。”
樂之揚眼珠一轉,拍手道:“我知道了,咱們從礁石上面過去。”沖大師含笑道:“樂老弟才思機敏,真是一位達人。”
眾人抬頭看去,礁石雖然巨大,但也難不住五人,當即各自撕下衣服塞住雙耳,將小艇駛到一塊礁石下面。樂之揚低頭看去,透過清澈海水,可見礁石下方的許多細密孔竅,大大小小,連環貫通,海水沖激孔竅,故而發出異響。
仔細瞧來,孔竅太過規整,不像是海水侵襲而成。若說人工鑿成,更加匪夷所思,僅是水下鑿孔,也不是一年半載可以完成,更別說萬千孔洞發出催眠之聲,其中音律之妙,已然近乎天道。
這一來,不止樂之揚驚奇,其他人也收起輕敵之心,再也不敢小看這島上的主人。
五人爬上礁石,一眼望去,腳下黑巖交錯、百折千回。沖大師若有所思,回頭問道:“席真人,你精通陰陽易數,敢問這迷宮是天生而成,還是人力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