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倨後恭,:“道靈仙長,馮公公說的是,陛下亟會舊友,只怕耽擱不得。”:“好,我去試試。”
進了雲房,忽見席應真已然醒了,原來“蜇龍之眠”並非沉睡,而在半夢半醒之間,精神潛藏,靈覺四延,房中人進出坐起,席應真均有知覺。他聽見機緣的話,計算時辰,猜是宮中有請,故而收功醒轉,一見樂之揚便笑:“朱元璋派人來了?”
樂之揚笑道:“道長真是活神仙,來了個馮太監,還有一個寧國駙馬。”
“寧國駙馬?”席應真微微皺眉,“他來幹什麼?”樂之揚笑道:“我也不知,道長你能走路麼?”席應真嘆道:“只怕不能。”
樂之揚出門告知眾人,馮太監和梅殷不想席應真病重至此,均是面面相對。道清唯恐席應真不能進宮,失了帝王之寵,忙說:“小事一樁,貧道馬上安排轎子。”
不久叫來一乘八抬大轎,樂之揚扶出席應真與眾人見過,梅殷上前一步,扶住老道笑道:“老神仙,子侄梅殷給你請安了。”
席應真笑道,“寧國還好麼?”梅殷忙道:“好,好,改日有暇,她再來拜見。老神仙貴體違和,晚輩在轎中伺候如何?”
“不用煩勞。”席應真笑了笑,“有道靈就行了。”但見梅殷面有難色,知道他有話要說,便說,“也罷,轎子裡寬敞,你也上來吧!”
梅殷面露喜色,跟隨二人上轎。八個精壯道士抬起轎子,直奔宮城。馮太監領著禁軍騎馬開道。樂之揚挑開轎簾,偷眼看去,京城街市繁華一如往日,可惜物是人非,大有隔世之感。
梅殷瞅著樂之揚欲言又止,席應真笑道:“道靈不是外人,你有話只管說來。”梅殷松一口氣,說道:“老神仙法眼如炬,晚輩不敢隱瞞。今年以來,陛下龍體欠安,不複往日精神,不少奏章,也交給太孫殿下批複了。”
席應真吃了一驚,動容道:“陛下勤政不倦,如非病勢沉重,斷不會不批奏章,這情形有多少日子了?”梅殷道:“兩月有餘。”席應真又問:“有幾人知道病情?”
“不足十人。”梅殷低聲說道,“陛下天性硬朗,只要群臣在旁,必定百般振奮。”
席應真看他時許,忽而笑道:“梅殷,你是怕我看出陛下的病情,告知燕王和寧王吧?”
梅殷麵皮一紅,躬身道:“老神仙妙算,梅殷不敢遮掩。”席應真拈須點頭,說道:“這麼說來,陛下的病情一直瞞著諸王。”梅殷默默點頭。
席應真笑笑,漫不經意地說:“那麼你是受了太孫之託咯?”梅殷越發侷促,一張臉漲紅發紫,兩隻眼睛左顧右盼。
席應真嘆了一口氣,澀聲說道:“而今諸王之中,燕、寧二王兵力最強,偏偏他們又是我的徒弟。太孫若有法子,一定不願陛下見我……”
梅殷吃了一驚,忙說:“太孫絕無此意,只求老神仙看在社稷份上,不要洩露陛下的病情。”
“百善孝為先。”席應真輕輕搖頭,“不讓兒子知道父親的病情,未免有一些說不過去。”
梅殷變了臉色,忙說:“這是天子之家,不同尋常百姓。諸王枝葉漸繁,尾大不掉。京城之中,諸王黨羽遍佈。太孫仁慈之主,非有奸雄之才,陛下病情傳出,必定風生浪起,不可收拾。”
席應真白眉軒舉:“這些情形,陛下可知道?”梅殷微微苦笑:“陛下生平自信,這些事並不在他心上。下個月還有一場‘樂道大會’,屆時天下諸王都要入京。”
席應真沉思一下,說道:“梅殷,你是陛下的半子,皇家之爭兇險萬端,你若涉入太深,不是全身惜福之道。”
梅殷沉默半晌,嘆道:“為臣以忠,不敢茍且旁觀。”席應真有些驚訝,問道:“莫非陛下託付你了?”
梅殷低頭不語,席應真心知猜得不錯,點頭說:“也罷,你告訴太孫,老朽風中殘燭、瓦上之霜,此次入宮,只是會晤老友。至於其中的情形,我一個字兒不會洩漏。”
梅殷面露驚喜,躬身說道:“老神仙一言萬鈞,必不失信。”席應真微微一笑,又說:“駙馬爺不必擔心,宦途險惡,根源就在於一個‘權’字。老道我能活到今天,全是因為遠離權位之爭,從不幹預任何政事。這一次,當然不會例外。”他說得直白,梅殷面露尷尬,訕訕一笑,瞅了瞅樂之揚,眼裡閃過幾分疑慮。
到了皇城門前,道士退下,八個太監接過轎子。馮太監下馬,手持拂塵,在前走路開道。穿過幾條巷子,轎子落地,馮太監上前說:“老神仙,前面是禁宮,仙童還請在門外等候。”
樂之揚嚇了一跳,忽聽席應真說道:“我痼疾甚深,不時發作,除了道靈,他人不知解救之法。貧道倒不怕死,但在陛下面前出醜,實在叫人慚愧。”
馮太監一聽,大為猶豫。樂之揚不是太監,進入內宮,大違宮禁;但若不讓他進去,席應真發病不治,死在朱元璋面前,追究起來,自己難辭其咎。
梅殷一意籠絡席應真,忙說:“道靈仙長是出家人,六根清淨,禪心堅牢,豈是凡夫俗子可比?馮公公放心,梅某以性命擔保,小道長必然循規蹈矩,不會冒犯宮廷。”
馮太監笑道:“既是老神仙的仙童,又有梅駙馬的擔保,某家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說完招手開路。樂之揚暗暗鬆了一口氣,心子狂跳不已,偷看席應真一眼,老道士閉目端坐,靜如止水,樂之揚見了,心緒稍稍平靜。
過了片刻,轎子再次落地,兩個太監挑開轎簾,恭請“老神仙”下轎。席應真張眼起身,扶住樂之揚的手臂,慢慢走出轎門。樂之揚抬眼看去,前方一座宮殿,雕龍刻鳳,巍然高聳,殿前花木成蔭,擁著一條白玉石徑。
沿著石徑向前,但見殿門半開,門前站了幾個宮女太監,低頭抱手,神氣恭肅。還沒走近,忽聽當啷一聲,似有瓷器碎裂,太監宮女均是應聲一抖,但卻不敢抬頭。
忽聽殿中有人厲聲呵斥:“寡人受命於天,提三尺劍平定天下,炮不能至,箭不能傷,大小數百戰,從無一刀一槍加身。而今不是湯藥,就是丸藥,堂堂一國之君,竟要靠這些草根樹皮過日子。都說是小恙、小恙,為何經年累月,久拖不愈?分明就是你們這些庸醫挾術自重,故意不肯盡心。來人啊,將這些庸醫拖下去,各打一百廷杖……”說到這兒,忽又一陣咳嗽,激烈之處,似要嘔心吐肺一般。
說話的正是朱元璋,樂之揚不由心絃繃緊,忽覺席應真也駐足不前,回頭看去,老道士凝望殿中,微微出神,眉梢眼角,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惆悵。
咳嗽聲中,一應人等均是岑寂,就連梅殷等人也低頭屏息,不敢貿然入內。忽然間,大殿裡響起一個聲音:“父皇,雷霆不終朝,怒氣太盛,反而傷身。父皇真龍之體,何苦為了這些凡夫俗子氣病了身子……”
聲音清婉柔和,落入樂之揚耳中,卻不啻於平地驚雷。他心跳加快,熱血沖腦,身子輕飄飄的,像是浮在半空,除了自己以外,四周再無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