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諒你也不敢。”朱元璋冷哼一聲,目光一轉,“老四,你呢?”
朱棣微微一笑,從容說道:“父皇高看我了,兒臣一介莽夫,砍殺幾個韃子,勉強還能勝任。至於當皇帝、坐江山,兒臣一無心,二無膽,三無本事。兒臣生平所願,不過是守疆戍邊,老死在北平城裡。父皇放心,誰敢對太孫不利,老四我第一個出兵勤王,殺他個落花流水。”
這一番豪言壯語,朱元璋聽得連連點頭,拈須說:“果然是老四,頗有自知之明,說到打仗麼,其他八個兄弟,怕也沒人打得過你。”朱棣呵呵一笑,說道:“父皇過獎了,老四再會打仗,也是太孫手下的一條獵犬,叫我咬誰,我就咬誰。”
朱元璋笑了笑,又向酷似自己的冷麵男子道:“老五,你有何高見?”這男子正是周王朱橚,排行第五,聞言一臉木然,不鹹不淡地回答:“兒臣醉心醫術,從來無意於權勢。”
朱元璋皺起眉頭,將他打量一番,忽道:“那麼你說說,大元為何會亡?”周王一怔,隨口答道:“大元滅亡,全賴父皇英明神武,一戰定陝西,二戰破大都,算無遺策,最終克定中原。”
朱元璋啐了一口,罵道:“胡說八道,亂拍馬屁。”周王麵皮漲紫,小聲說:“兒臣愚昧,還請父皇指教。”朱元璋也不理會,轉向晉王:“老三,你說呢?”
晉王胖臉堆笑,躬身說道:“大元治國如縱馬,視蒼生如糞土,將天下百姓分為四等,蒙人為上,色目人次之,北方漢人第三,而將我南方漢人視為末等,肆意欺壓,草菅人命,結果大河以南,百姓不堪壓迫,揭竿而起,父皇以天縱之資,順天應人,故能勢如破竹,一舉滅亡大元。”
朱元璋不置可否,又看朱棣,後者忙說:“我跟三哥想的一樣。”
朱元璋冷哼一聲,兩眼朝天,說道:“你們三個,就只這點兒見識麼?”三王對望一眼,齊聲說道:“還請父皇指點。”
朱元璋沉默一時,徐徐說道:“物必自腐,而後蟲生,大元之亡,實在亡於皇位的傳承。元成宗死後,朝廷綱紀大亂,兄終弟及,叔侄相傳,哥哥傳給弟弟,叔叔傳給侄子。人人覬覦神器、爭做皇帝,五年之間,換了五個皇帝。皇族間自相殘殺,大都也被攻破了兩次。結果皇權削弱、權臣得勢,君臣內鬥,根本無心政事。正所謂‘天作孽,還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朝廷如此混賬,天下又豈有不亂之理?”
說到這兒,他的目光掃過諸王,沉聲說道:“皇位傳承,實乃天下之根本,一旦亂了次序,大元的下場,就是你們的榜樣。”
朱元璋痼疾在身,一口氣說了許多,牽動肺腑,禁不住劇聲咳嗽,一個太監上前奉上痰盂,被他一掌打翻。朱微慌忙上前,叫來茶水,服侍朱元璋喝下,喝了幾口熱茶,老皇帝方才止住咳嗽,閉上雙眼,坐在步輦之上大口喘氣。
殿上一片寂靜,朱允炆望著祖父,心中又酸又熱,幾乎落下淚來。自從進入東宮,朱元璋就未曾離開步輦,不是他不肯下輦,而是根本有心無力。老皇帝身子虛弱,來日無多,今日強撐病體,實為鎮服諸王,樹立太孫威信,在他歸西之前,了卻一件心事。
朱允炆由衷感動,撲通跪倒在地,說道:“聖上貴體違和,還請準允孫兒入宮,親身侍奉聖上。”
朱元璋喘息一陣,張眼笑道:“區區小病,何足掛齒,朕的病自有微兒照顧,你只要治理好國家,爺爺我就十分高興。”
朱允炆還要懇請,忽見黃子澄連使眼色,遲疑一下,起身退到一邊。朱元璋又喝了一口茶,笑道:“罵也罵完了,接下來做點兒有趣的。”一招手,一個太監走上前來,捧出一張大紙,紙上從左到右畫了三幅圖畫。第一幅畫,一個光頭和尚戴著一個道冠;第二幅畫,卻是一個道士頭上戴著十個道冠;第三幅畫,則是一座斷橋,斷橋一頭空空如也,另一頭卻站滿了人。
眾人望著圖畫,大惑不解,忽聽朱元璋說道:“這張圖畫,乃是昨晚有人貼在城隍廟的門上的,你們誰來說說,上面的三幅畫是什麼意思?”
太孫和諸王望著圖畫,均是冥思苦想。朱元璋等待時許,無人回答,心中不悅,冷冷說道:“老三,你來說說。”晉王肥臉見汗,躬身笑道:“兒臣愚笨,猜不出來。”朱元璋冷哼一聲,又問朱棣:“老四?”朱棣苦著臉說:“父皇又不是不知道,兒臣是個直性子,最不會幹這些彎彎曲曲的事情。”
朱元璋看他時許,冷笑道:“口是心非。”朱棣一愣,麵皮泛紅,訕訕低下頭去,朱元璋又看其他藩王,揚聲說:“有誰猜出來的?”
大殿之上,鴉雀無聲,朱元璋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忽地目光一轉,落到席應真身邊,銳聲說道:“道靈,你來說說,這三幅圖是什麼意思?”
他忽然點將,滿堂皆驚,樂之揚更覺意外,但看老皇帝一臉眼裡,全無戲謔之意,當下只好說道:“畫裡的意思我猜到若幹,只是說出來,頗有冒犯朝廷的意思。”
朱元璋面露笑容,點頭道:“無妨,只管暢所欲言。”道:“和尚戴道冠,意思是有官無法,諷刺官吏行事不依法律;一個道士戴十個道冠,意思是官多法少,朝廷所定的法令,管不住這些當官的老爺;第三幅圖,眾人堵在斷橋一邊,欲過不能,意思是‘過不得’,只因官吏無法無天,老百姓實在過不下去。”
“放肆!”周王厲聲呵斥,“這些妖言妄語,你也敢在父皇面前胡說?”
“無妨!”朱元璋擺手笑道,“這些話是朕讓他說的,畫中之意雖然誇張,但也不是全無道理。方今天下,冗官甚多,法網漸疏,魚肉百姓,民不聊生,老百姓不平則鳴,才會畫出這三幅圖來。”說到這兒,頓了一頓,朗聲說:“齊泰、黃子澄。”
二人應聲出列,朱元璋說道:“從今日起,由你二人淘汰天下冗官,違法亂禁者,可以先斬後奏。”
二人又驚又喜,拜伏領命。一幹藩王站在一邊,臉色無不難看。朱元璋派太孫的心腹淘汰官吏,整頓綱紀,首先淘汰整頓的一定是親近諸王的官吏。這些官吏好比水土,眾藩王有如樹木,水土一去,再好的樹木也很難長大。
朱元璋望著諸王,不無嘲弄之意:“你們自詡精明厲害,到頭來還不如東宮裡的一個伴讀,可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切非分之想,不過自取滅亡。”
諸王低頭不語,朱元璋自覺這場戲做下來,太孫的權威已然樹立,幾個兒子受了敲打,必然也會消停一陣,當下緩和臉色,轉向朱允炆道:“樂道大會將近,參賽的樂師你挑選好了嗎?”
朱允炆一愣,這件事尚無著落,但若直言回答,朱元璋必然怪他辦事不力。正自忐忑,忽聽黃子澄說道:“稟聖上,樂師的人選已經有了。”
朱允炆一愣,瞪著黃子澄,一時摸不著頭腦。只聽朱元璋問道:“樂師在哪兒?讓朕瞧瞧。”朱允炆的心裡一陣翻騰,黃子澄卻是若無其事,恭聲答道:“樂師不是別人,就是道靈仙長。”
樂之揚好似捱了劈頭一棍,不及反駁,朱元璋的目光已經投了過來,只聽黃子澄接著說道:“道靈仙長精通音律,諸般樂器無所不通,他和寶輝公主琴笛合奏,也曾得到過陛下的贊許,由他參會,再也合適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