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為此付出性命?哪怕為此與所有人為敵?”孔從玉像是再也控制不住般拔高了聲音,他箭步上前,抓住楚鳴珂的雙肩,漆黑濃密的劍眉擠成一團,“我那日就同你說過,鳴珂,晏同春是三朝元老,內閣勢力盤根錯節,擁立晟王是大勢所趨,誰也攔不住的!你此舉無異螳臂當車,你不要命了嗎?”
楚鳴珂揮開他的手,冷漠地打斷他:“自我被送進宮裡那天起我便已經死了。”
身後腳步聲遠去,楚鳴珂背對著他獨自離開,孔從玉在一陣急促的呼吸聲中轉身,朝著那道背影低吼:“你就不怕再死一次嗎?”
“死是最好的解脫。”楚鳴珂的聲音遠去,同他這個人一樣離孔從玉越來越遠。
“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順京城裡,活著才是折磨。”
天黑得很快,亥時的時候雨終於停了,但烏雲仍舊籠罩在天上,看不見月亮。
宮燈被潮濕的風吹得來回擺動,燭光縹緲,長街上很暗,及至兩道提著燈籠的身影出現,方才將濕透的地磚照亮。
林登帶人等在乾清宮門外,待那兩道身影靠近,他方才扶了扶帽子,上前叫了一聲閣老。
周圍太監手中的燈籠將晏同春蒼老的面容照亮,他蒼老了許多,脊背佝僂、原本還算烏黑的頭發業已斑駁。晏同春點了點頭,用老邁沙啞的聲音道:“有勞公公了……”
林登一甩拂塵,尖聲尖氣道:“閣老哪裡話。皇上已經在等了,快隨咱家進殿去吧。”
乾清宮內也同門外的長街一樣昏暗,微弱的夜光將門前的一小塊地方照亮,其餘能見的,唯有內殿坐榻上的一盞豆大燭火,建寧帝盤膝坐在榻上,閉著眼睛,不知道醒著還是睡著。
他與林登一同進內殿,聽見身旁的林登低聲說:“皇上,閣老來了。”
閉著眼睛的建寧帝嗯了一聲,林登便朝著二人一禮,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四處都彌漫著九和香的氣息,分明平心靜氣,卻讓晏同春止不住心焦,他顫顫巍巍地在榻前跪下,幹澀嘶啞的聲音緩緩響起:“老臣參見皇上。”
榻上的建寧帝這才睜開眼睛,將袖中的信件扔到他面前:“閣老看看罷,這些都是從陳倫達的府邸中搜出來的信件。”
晏同春早在來時便已聽說楚鳴珂在陳倫達府中找到了通敵的證據,卻仍撿起那些散落的信件,藉著昏暗的油燈一張一張地仔細看。
然而不等他看完,建寧帝沙啞的聲音再次從頭頂傳來:“這麼多銀子、這麼多戰馬,他們都要從山西貪到順京了,內閣的幾雙眼睛難道全都瞎了嗎?”
跪地的晏同春處變不驚,慢慢吞吞道:“皇上,西廠奉命監察百官,怎麼之前不曾聽說,西廠在陳倫達的府中發現了蛛絲馬跡?”
建寧帝冷笑一聲,反問道:“你是說,朕的廠臣暗害他?”
“陳倫達是個什麼東西,哪裡值得廠公大費周折地去陷害?”晏同春笑起來,花白的鬍子一顫一顫的,“老臣只是覺得,這樁樁件件都與當年定遠侯一案頗為相似……”
“就是因為相似,才更要未雨綢繆。”
建寧帝猝然打斷他,語氣陰沉:“一個八歲的娃娃能記得多少事?”
殿內靜了靜,晏同春說:“不論他記得多少,謀逆的都是單牧川和陳倫達,與皇上無關。”
這句話讓建寧帝煩躁起來,他捂著嘴咳嗽,不耐地說:“可從陳倫達家裡搜出來的錯金竹節是真的,他從互市裡撈的銀子也是真的。十八年前他也參與其中,他知道多少?又會吐出多少?還有當年,單牧川被押解回京的時候,他就在山西同危素商議互市一事,朕還沒當皇帝的時候他爹就率軍駐守雁門關,如今他仍與邊軍曖昧不清。”
晏同春轉了轉那雙渾濁的老眼,道:“段將軍重病,若是陳倫達想趁這個機會乘虛而入……”
聽見他欲言又止,建寧帝突然笑起來,意有所指:“不是還有傅寧在嗎?陳倫達想乘虛而入,有那麼容易嗎?”
晏同春神色一變,慌忙道:“老臣……不知道皇上在說什麼,請皇上明示。”
建寧帝卻道:“閣老是真的聽不明白,還是在哄騙朕?”
聞言,晏同春忙將雙手舉過頭頂,伏倒在地:“臣之忠心,日月可鑒。”
“日月也有被遮蔽的時候,”建寧帝笑道,他仰頭看向窗外漆黑的天穹,“就像今晚。”
腳邊的晏同春無言,只是蒼老的脊背開始細微顫抖起來,似是恐懼。
“查罷,接著查,朕知道閣老有避開西廠的法子和手段。”
建寧帝斜倚在軟墊上,垂著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他面前的晏同春:“朕倒要看看,在日月看不見的地方,都有哪些朕不知道的事情。”
夜風從沒關緊的窗縫內吹來,倏地熄滅了案上的燭火,殿內重歸黑暗,一片死寂,唯聞二人頻率相異的呼吸聲。
良久,晏同春艱澀的聲音才緊貼著地面傳來:“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