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他猝然開口。
一旁的譽王一頓,低頭回應:“爹。”
“你怎麼看?”建寧帝問。
譽王沉默下來,在建寧帝看不見的地方,他藏在袖中的雙拳緊握、青筋凸起,幹燥的嘴唇抿了又抿,反複開合。他的眼前又浮現出十八年前的景象,襁褓中冰冷的嬰兒、皇後吊在樑上的屍體,楚鳴珂的話言猶在耳,反複敲擊著他多年認定的真相,直至徹底將其粉碎。
殿內靜默良久,建寧帝才再次開口:“朕在問你話。”
“兒子……不知道。”譽王站起身,面朝建寧帝跪下。
“但陳倫達累累罪行,讓兒子想起十八年前。當年定遠侯……謀逆,也曾從忌川購入大量戰馬。”
他說完便沉默,坐榻上的建寧帝睜開了眼睛,也用剛才審視楚鳴珂的警惕目光看他。譽王不安地抬頭,與父親對視,他不住地眨著眼睛,牙齒戰戰,垂在身側的手也在發抖。
良久,建寧帝才沉聲開口:“陳倫達是陳倫達,單牧川是單牧川。”
“定遠侯通敵叛國,死有餘辜。”
譽王覷著建寧帝的臉色,語氣中帶著試探:“只是今日情景,是否與當年……過於相像了些?”
建寧帝嗤了一聲:“定遠侯謀逆時你不過十二歲,知道什麼?”
“兒子只是覺得這一切太過巧合,不論是如今,還是……當年。”
建寧帝始終注視著他,看見譽王垂下眼睛,語氣遲疑,緊緊抿著嘴唇,似在思考。
殿中靜得須臾,譽王方才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問:“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陳家世代書香,陳倫達一心為國,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此案疑點頗多,就像……就像十八年前,定遠侯——”
耳旁猝然響起一道悶響,譽王雙肩一聳,不安地抬眼,發現建寧帝也在看他。父子二人對視片刻,建寧帝方才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斥道:“滾出去。”
砸桌的悶響自身後傳來,楚鳴珂面不改色地向外走去,侍奉門外的太監看他出來,雙手奉傘,叫了一聲千歲。
楚鳴珂撐傘要走,又聽那太監指著不遠處道:“千歲,指揮使找您呢。”
殿門外不遠的迴廊下,孔從玉一身玄金飛魚服,手按繡春刀,迎風而立,見楚鳴珂看來,他正了正刀,快步上前:“千歲。”
楚鳴珂沒應聲,上下打量他,孔從玉便上前一步,輕聲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周圍的太監宮女都極有眼色地退開,楚鳴珂略一點頭,撐開傘大步向外走去。
孔從玉連忙追上,春日綿雨像針一樣細,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隨著風到處亂飄。不過片刻,飛魚服上聚了些晶瑩的水珠,孔從玉隨意用手撣去:“千歲今日前來,是向皇上稟報陳家的事?”
一旁的楚鳴珂斜過眼睛,冷漠道:“不該問的別問,小心掉腦袋。”
“不敢不問吶……”孔從玉低聲笑道,“事關身家性命,哪怕要掉腦袋,也是得來問上一問的。”
“既然怕,凡事就更該謹言慎行。誰又知道今日揮下的刀,來日會不會砍在自己的脖子上呢?”
楚鳴珂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漠然,孔從玉看著他的側臉,無奈失笑:“刀早在十八年前就落下了。”
信步向前的楚鳴珂突然停住腳步,他轉過身,面朝孔從玉,語氣仍舊靜如止水,漆黑的雙目之中卻帶著難以言喻的危險:“孔從玉,你好大的膽子。”
孔從玉朝他笑了笑,繼續冒雨往前:“若非十八年前那場變故,你我如今,恐怕是不會以這樣的方式相見的。”
“我爹總想讓我繼承他的衣缽,可我打小就想當個詩人,縱情山河、肆意九州,日日飲酒,醉了便吟詩作賦……不想到頭來,還是遂了我爹的願,做了個軍戶——也只能做個軍戶。”
長街上空蕩蕩的,除了他們沒有旁人,唯有兩道腳步聲回蕩,楚鳴珂落後他半步,平淡道:“這已是你最好的出路。”
前方的孔從玉猛地停下腳步,原本低柔的聲音變得艱澀,帶著恨:“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他咬著牙,右手緊緊握著繡春刀的刀柄,不開口、不回頭,及至身後傳來楚鳴珂自嘲的笑聲:“你起碼還有一條出路。”
“十八年了。”
孔從玉猝然轉身,看向他的雙目中帶著困惑與詫然。
“人們早就忘了還有過什麼定遠侯!早就忘了還有過什麼玉麟邊騎!就算他們戰功赫赫、就算他們所向披靡,來日史書上也只會寫,定遠侯單牧川,通敵叛國、大逆不道,於建寧十二年仲夏斬首!”
楚鳴珂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玉麟邊騎英魂永鑄,不怕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