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王妃關上門吧,我在外等候。”話音未落,便提袍跨過門檻,還順手將殿門給帶上了。
“我說讓你出去了嗎......”隔著一道門,趙銘恩聽見她一句嘟囔。大約是轉身往殿堂深處料理衣裳,後面的話便聽不見了。
他站在簷柱後,眉頭都不曾動一下,望著從簷下傾瀉而下的雨簾。雨勢絲毫沒有要減弱的意思,雨點子噼裡啪啦地砸在屋簷上,水汽無孔不入地充斥五感,整個世界彷彿都被隔絕在了雨簾之外。
隆隆雨聲中,腦海卻出奇的清明。昨夜今朝發生的事走馬燈似地從眼前過,任由思緒將其條分縷析,隱隱已經有答案浮現。如果他沒有料錯,能在行宮屢生事端、又有動機興風作浪的人,只有那位殿中少監宋希仁,不作第二人想。
就算眼下沒有確鑿的證據,宋希仁也肯定是要抓的,至於什麼時候動手......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趙銘恩忽然一激靈,上前半步,視線落在院中一角,眼神如鷹隼般銳利。天光熹微,雨勢淩亂,但他分明看見兩個灰撲撲的身影,絕不是修行僧人的打扮,不知何時潛入院中。二人在小院當中央的大樹下稍稍停留,然後貓著腰,一前一後溜入了正殿。
他略一思量,回身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門,喚王妃。
半晌,門裡探出女使的臉,“什麼事?”
“你與王妃待在殿中,守好門戶,千萬不要出去。”他邊說,一邊時不時回頭看正殿,生怕錯過一絲動靜。倉促間,語氣是難得的急迫,“千萬,千萬不要出門,切記!”說完便將女使的腦袋摁回去,幹脆利落地把門拍上了。
趙銘恩深吸一口氣,又在簷下略站了站,四下掃蕩,並未發現更多的同夥,再不猶豫,提步踏進雨中。雨水胡亂撞在面門上,幾乎睜不開眼,他快步穿過庭院,沿東角沒入正殿簷下,沒往殿門走,而是一徑往深處去。
山牆後開了扇小門,他挑簾進去,瞬間進入了一個香煙繚繞的世界。金柱間張掛通天的帷幔,風過時掀開一角,只見內槽中搭起巨大的佛壇,供奉著十數尊佛像。
沒有人......趙銘恩警惕地顧視四周。飄忽不定的帷幔,像毒蟲伸出的觸角,背後危機四伏,他從腰間摸出一把短刀,抬手“唰唰”兩下,半截帷幔無聲地墜下,一道天光陡然穿堂而過,光影的盡頭處,走出一個人來。
“太子殿下,別來無恙啊。”聲音穿透繚繞的青煙,似真似幻。
趙銘恩一翻手腕,不動聲色地藏起了手裡的刀。來人走到殿堂中央,逆光的面容終於清晰起來。
是宋希仁。
宋希仁揹著手走近他,臉上帶著謙和的笑意,言語間卻無絲毫恭敬之意,見他一味沉默,遺憾地搖了搖頭,“看來殿下不記得臣,真是遺憾。”說罷側過身,望向莊嚴的神佛,甚至合手拜了拜,彷彿了卻一樁心願。
“臣等這一天,可是等了許多年。”
宋希仁不過二十出頭,並非京城人士,家中父祖亦不曾為官,這話倒說得像是有積年的恩怨。趙銘恩心中一動,隱約明白了什麼。
他忽然開口:“許多年,究竟是多少年?”
宋希仁不防他有此一問,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十四年七個月零四天。”頓了頓,臉上又浮起一絲期待之色,“這個日子,可讓殿下想起來什麼?”
趙銘恩自然不會由他牽著走,只是暗暗將這個時間記下。他逼近一步說:“你屢次驚擾睿王妃,就是為了引孤現身。”
宋希仁忽然發難,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勢,姿態決絕,就沒打算給自己留退路。這個時候言語間的交鋒,甚至比刑訊逼供時,更能問出真話。
果然地,宋希仁爽快承認:“不錯,臣稍稍一試,太子殿下便上了鈎,臣故技重施,殿下再次落入圈套。不得不說,連臣自己都很驚訝,以睿王妃做殿下的餌,竟如此簡單有效。”
“在京城時,暗中尾隨睿王妃馬車的人,也是你。”
“是臣派去的人。”宋希仁笑了笑,“殿下落入了臣的眼,看來臣也入了殿下的眼。”
“你執意要會昌營中郎將帶人上驪山......”
這回他話沒說完,就被宋希仁打斷了,“殿下與臣,往後還有許多時間,到時候殿下的疑惑,臣會一一為殿下解答,但今日,殿下還有別的事要做。”言罷只聽“咔”的一聲,從身後傳來。
趙銘恩眸光一凜,回過頭看,山牆下的小門落了鎖,帷幔後有人從外槽中走出來,身形略顯瘦削,走近些,出乎意料的是個中年人,渾然陌生的面容,趙銘恩可以確信自己沒有見過他。
趙銘恩深覺異樣,心思疾轉,忽然腦海中警鈴大作,脫口而出:“你便是昨夜的刺客!”
宋希仁笑應了句“殿下敏慧”,視線卻全然在那中年人身上,伸手攙了他一把,讓他站在自己身前,“阿爹,看仔細了,這位就是東宮的太子爺,害死小弟的罪魁禍首。”
中年人仰起頭,漠然的視線上下逡巡,最後落在趙銘恩的臉上,顫抖著努動嘴角,試圖宣洩大仇將要得報的快意,卻漸漸濕了眼眶。
“裕兒若還在,便是長這麼大了......”
宋希仁嗯了聲,拍了拍中年人的肩,“阿爹將太子爺送去陪裕兒了,裕兒一定很高興,阿爹也可以安心了。”
“是這個道理。”中年人狠狠出了口氣,平複下澎湃心潮,摸出一捆早就準備好的粗麻繩,掄在兩手間,用力抽了一下,神色驀地陰狠,“太子爺,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今日再沒有好親戚替你擋刀了,受死吧!”
驚變來得太突然,二人一來一回的對話,炸響一個接一個的驚雷,趙銘恩駭然不已,全然來不及思考。眼前的中年人驟然變了副模樣,佝僂的脊背彷彿高長了三分,騰身一縱,眨眼的功夫便至他身前,舉手便要沖他面門劈下來。
太子殿下並非先帝那般行伍出身的皇子,武道上的造詣僅限於騎馬射箭,生死關頭對抗的招式,全仰賴鄞州之亂搏命所賜。眼前區區手無寸鐵的二人,與他曾面對過最艱難的時刻,相距甚遠。
當下並不驚慌,手中的刀頃刻出袖,直沖眼前人頸邊命門而去。可誰知一抬手,手臂卻綿軟無力,根本不聽使喚,手掌一鬆,只聽“叮咣”一聲,短刀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