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銘恩瞬間寒毛倒豎,心知不好,只能憑本能閃躲。然而無力感很快遍及全身,無一處可相抗,眼前人趁機繞至他身後,往他膝彎間狠狠一踹,便將他踹得跪在了地上,然後結結實實捆上了麻繩。
趙銘恩嘴角掛著譏嘲的笑,目光則落在佛像前數不清的香爐上。
宋希仁走上前,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一邊卻溫然地說:“殿下又猜對了,香爐裡有軟筋散。殿下知道,臣是從哪裡得來這味藥的嗎?各中曲折,倒是件趣事。”
趙銘恩像是沒聽見,闔著眼,竭力分辨氣血奔湧間噴薄的脈數。太過相似的感受,不作他想,只是眼前的情形與上回迥異,兩廂對照,不由生出十足荒謬之感。
他不搭理,宋希仁照舊興致不減,自顧自說:“是睿王妃給了臣靈感。上月裡,睿王府問太醫局要好幾種藥丸,其中便有這軟筋散,臣覺得不錯,便配成香,帶到了驪山上。”
太和宮......趙銘恩恍惚地想。腦海裡好些片段冒出來,揮之不去,不過雖不合時宜,卻像一劑強心藥,神識倏忽清醒起來。他提起一口氣,拼盡殘存的力量往一側使,慢慢傾斜了身子,最後“咚”一聲栽倒在地上,觸地的瞬間,反剪在身後的雙手竭力向後探,神不知鬼不覺地,抓回了掉在地上的短刀。
“先別說這些了。”中年人在一旁橫眉冷對,見他鬧出響動,到底等不及了,“把人拖走吧,雨停了就麻煩了。”
拖走?趙銘恩像是終於有了反應,蹙眉看向宋希仁,目光中似有疑惑。中年人彎下腰,拽住麻繩,像拖麻袋一般拖著他,佛堂的青磚地光滑鋥亮,竟不費什麼力氣。
宋希仁跟隨在後,時不時抬腳在他身上踢一腳,和聲向他解釋:“殿下以為,臣會給殿下一刀嗎?殿下錯了。殿下還不知道臣的幼弟是怎麼死的吧?他是患了寒症,高熱咳血,不出五天,喘脫而亡,死的時候才六歲。”
寒症......六歲......
宋希仁見他一怔,旋即顯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爽朗地笑了兩聲,“看來殿下終於記起來了。殿下六歲那年冬日,曾落入太液池,撈上岸後便不省人事,病勢洶湧,太醫局束手無策。當時陛下寵幸的玄陽真人獻上一計,可取與殿下年歲相近的幼童,置於相似的境地,再由他親自施法,便可替殿下擋災,陛下準許了。而那個被選入東宮、與殿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幼童,正是臣的幼弟,錢裕。”
“臣的幼弟被扔進了太液池,玄陽真人道法高明啊,殿下還真就轉醒了。但有人告訴過殿下嗎,殿下痊癒的那一日,臣的幼弟死在了東宮,連屍骨都不許送還本家。後來臣的父親收到禁中送來的五十兩奠儀,然後迫臣一家遷出京城,永遠不許透露這件事。”
“那五十兩銀子,臣用來讀書、趕考,隱姓埋名,至京城,上驪山,就是為了這一刻,可以站在殿下的面前。”
“臣的幼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東宮,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存在過。殿下不覺得很巧嗎,今時今日,世人也不知道殿下的存在,若是過幾日,殿下因寒症喪命,便會像當日臣的幼弟那樣,無人過問,屍骨不存。”
“臣真的很喜歡這種諷刺。”
人已經拖到了門邊上,外頭院裡,停著庵堂採買日常用度的板車,接下來不必宋希仁插手。中年人出門去推車,宋希仁看著他的背影,施施然開口,亮出了最後一張刺心的底牌。
“殿下知道我阿爹是誰嗎?他就是錢勝,鄞州之亂就是他的手筆,可惜未能竟全功,所以他冒險來驪山,就是為了親手送殿下上路。”
錢裕......錢勝。原來是這樣。趙銘恩神情惘然,背後卻慢慢調整著短刀的角度,趁錢勝在殿外,耐心而細致地,反手磨斷麻繩。
宋希仁沒有留意他,暢快的笑意漸漸寥落。他作慣了八面玲瓏的君子,那張面具在臉上嵌了太久,連仇恨都染不透。
“長公主派人在鄞州找阿爹,一路跟隨北上,大約也沒料到,阿爹能在人眼皮子底下偷梁換柱吧?那還要多虧當年禁中貴人惦記,臣一家被迫離京,尾隨而來的窺伺卻未停止,不得不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擺脫了鉗制。多年積攢下的經驗,長公主的人如何是對手......”
變故就發生在這一瞬間,宋希仁的聲音戛然而止,瞳孔驟然縮緊,“阿爹!閃開!”
風雨如晦,疾雨遮蔽了視線,所以直到最後一刻,宋希仁才發現院中湧入了旁人。“嗖嗖”接連兩箭穿破雨簾,裹挾破空之勢,穩穩釘入錢勝股間。
錢勝避閃不及,身子一崴倒在地上,血色彙入地面上蜿蜒的水流,隔著老遠都能看見。
事態陡轉,宋希仁驟然色變,知道再無全身而退的可能,可多年的仇怨醞釀到今天,自然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霍然轉身回到殿內,關上門,一把提起地上的太子,手肘死死卡住他的脖頸,一邊從發髻間拔出根銀簪,抵在他咽喉處。
“尊貴如殿下,能與臣一道赴死,臣這條命也算值得。”
就要結束了......嘈雜的腳步聲混雜在隆隆雨聲中迫近,然而他都聽不見了。宋希仁急促地喘了一口氣,舉起因激動而顫抖的手腕,勉強凝神看準目標,猛地一蓄意,便要刺下去——
“嘩啦啦——”
轟然的巨響,殿門被蠻橫地撞開,宋希仁向前一趔趄,執銀簪的手便刺了個空。他已經顧不上思考,方寸之外的世界再看不見,進入倒數的生命唯獨剩下一個念頭,刺下去!太子還在他肘間,抬起手臂又是蓄力一擊,這次斜剌裡忽然伸出一雙手,死死握住他的手腕。
好在那雙手的主人顯然與他力量懸殊,銀簪雖減緩了勢頭,依舊堅定地直奔太子咽喉而去。
“宋希仁!”來人尖聲喝出他的名字,身形一閃,橫亙在銀簪與太子之間,“你瘋了嗎?快住手!”
是她......就算是她......巨大的慣性來不及讓他做出反應。銀簪刺上她嬌脆的輪廓的瞬間,心頭猛地一抽搐,生生逼得他撤了力。
“王妃,臣......”就是那麼晃神的剎那,便有人欺身而上,一左一右狠狠擰住他的胳膊,完全無法招架。
那邊堪堪脫險的越棠直撫胸口,“宋大人,原來這才是你的真面目。”說完也顧不上搭理他,忙著去解趙銘恩身上的麻繩,“喂,你沒事吧?怎麼連他都打不過啊,哪裡受傷了?”
“沒有。”趙銘恩沒解釋,只看向制住宋希仁的侍衛,“注意分寸,一定要留他的性命。”
宋希仁似乎對自己的命運喪失了興趣,任由侍衛擺弄,臨被拖走前,無比譏嘲地笑了笑。
“上回是睿王替你死,這次是睿王妃。太子殿下,你的運氣實在很好,你欠了多少條命,還數得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