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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晨昏流轉,春發秋落,數年歲月如江河流淌而去。皇帝再次捨身出家同泰寺被贖回,不得不繼續做皇帝後,像從前每次捨身被贖一樣,再次改了年號。從中大通改為大同,大赦天下。梁帝國的偷漏稅的百姓們再次沐浴到了帝國的德政,當然,盜賊奸佞們也一樣。大同紀年,從赦免天下的過失和罪孽開始。
到了大同五年,因得如來真身舍利子,再次大赦天下。這一年,霜降早早的降臨人間。建康城外四門到處可見各大族的牲車,跟車的家奴趾高氣揚的揮打著鞭子,趕斥著毛皮發亮的牲口。車中載著從各地運來的油燭柴炭、五穀冬鮮、錦緞縠帛、金銀器皿。這些大多來自於京輔三州,也有來自於更遠的荊雍江湘等地,均是供給於各大家族府邸。還有各爵各寺封地所進過冬之錢物亦投往各爵府。另有南北各地各國商人將過冬物産運往各集市,供給於市民。帝京建康其實是一座空城,但有高高在上的身份,這身份所帶來的權力與財富,使得各州、郡、縣的最好的奴隸物産,源源不斷的運送至此。
臺城內外各宮院府邸早早生起了暖爐。金尊玉貴的王公們依然可以身著紗縠夏衫,或品酒和詩,或歌舞賞樂,或講文論道。室外霜冷屋簷,室內暖香拂案,真真風雅無邊。金枝玉葉的皇室們都躲在室內,臺城的街巷也空泛了起來。
在臺城暗青色的宮牆下,一個小小的身影弓著身子頂著驟冷的北風前行著。九歲的少年皇孫厭走在去往皇家書庫—東宮秘閣的路上。厭沒有帶內侍或親隨,因為如果要帶侍從,就要通報母妃的主官。母妃也許會因路遠或天寒等原因駁回。就算允他出金華宮,按禮法,需王府屬官備錄行程、備車牲,至少要有一名年長女侍、一名年長內侍,一名督學內侍,一名督禮內侍,兩名護行武官跟隨。他怕勞煩那麼多宮人,又要聽他們抱怨辛苦,又要費心打賞。而惹下這麼一大堆麻煩,也不過是要去秘閣裡讀讀書而已。
東宮秘閣本是父親邵明太子生前主導所建,他們舉家遷出東宮時,也曾帶出部分書籍。可後來長兄豫章王拿去部分帶往江州自己治地,二兄長河東王又選了部分帶往自己東揚州治地,剩下的又被三兄長嶽陽王陸續借到自己王府裡。所以,如今,他只好一個人悄悄的走上半個時辰,去秘閣中借閱。他只盼望不要遇到三兄長嶽陽王,因為王兄定又會責他沒有嫡皇孫的氣派,不顧昭明太子宮的體面。厭卻想,東宮裡的堂兄們,大器、大臨、大聯等人才是嫡皇孫呢,他們已經不是了。
厭在門口脫掉鶴氅,穿著灰繡綈袍,走入裡庫。秘閣司庫古笙只得從暖爐邊起身,施禮問安。然後引頸看他又沒帶侍從,便抖著發黃的山羊須道:“這麼冷的天,王子好興致呀,連您的內侍都不願跟出來吧。”
因著他的地位封號有些尷尬,所以皇城內識其者,都不倫不類的稱他為王子。宮人們除了在嶽陽王蕭察面前會恭恭敬敬的稱呼他為皇孫外,連在金華敬妃面前,也都稱他為王子。
厭慣常不答,只道:“去取梯子,今天還是看《穆天子傳》。”古笙便伸著脖子叫另一個小吏。秘閣書庫森森排列著數十整齊的格架,單個格架高有一丈餘,寬近四丈,共隔成九格,全部用防蟲駐的厚重樟木打造。格架上擺放數不清的紙卷、竹簡、錦帛、金箔等書籍。
厭走至巨大書架中間,小吏搬來梯子。厭就顫悠悠的爬上頂架,慢慢的尋找前兩天看了一半的《穆天子傳》。找了良久也未發現,他記得分明是放在這列了,便大聲叫古笙前來問詢。過了好一會,古笙才度著四方步,抄著大袖踱過來,抬起頭面帶不耐煩的看著。厭便問《穆天子傳》去向。
古笙慢吞吞的說:“您看這裡書卷似海,別說永福省各王府,就是紫陽宮、東宮裡都是按例著人定期來取,就您總來亂翻。小官哪裡記得過來。”厭無奈,命他自去,自己繼續翻找。
那廂古笙踱步前走,口中卻嗤笑一聲,咕噥道:“好一個厭煩王子,哪裡像昭明太子的苗裔。”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傳到厭的耳內。
厭登時怒氣添胸,顫抖著高聲問:“你說什麼?”古笙裝作沒聽到,繼續向前走。厭身體前傾,厲聲喊道:“慼慼小人!本皇孫叫你站住!”
話音未落,連人帶梯就撲到書架上。偏勁頭很寸,高大的樟木書架承受不住,也向前砸了下去,又壓倒了更前面的一個,書架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去。那司庫古笙聽到厭厲聲叫,微有些忌憚,正停步要回頭。正巧巨大的書架壓下來,砸中頭顱,登時斃命。
不多時,便有好事者既未通知金華宮,也未通知東宮,而是直接將厭毀壞書閣,砸死司庫事報給了紫陽宮。皇帝正在重雲殿讀經,聽報後,想起不久前,禦史中丞蕭琛彈劾南徐州刺史邵陵王草菅人命事。遂嘆而自省。許是自己對子孫過於寬縱了。皇孫們若自小就對人命漠然,長大後自然會視萬民如草芥。想及此,遂狠下心腸,傳命交由太子以國法懲處。又命紫陽宮廢晚膳,老皇帝決定空腹誦經一晚,陪孫子一同領罰。
而這依內懲,少年皇孫殺有職官員,就會有很多的解釋。若是按昭明太子舊例,可能會是跪省至天明。若是如今東宮的風格,會是誦念經文自省,或抄寫某某經某某遍。若是交由都官部與宗正寺按法懲處,按量刑輕重,將被處以刑罰。於是,沒有任何人情護衛的厭最後被判以苔刑,免奉一年。並處死親隨教養女官與督學內官。此等嚴罰,僅次於成年皇子的奪爵流放等刑罰.
滿身跌傷的厭,裸著瘦弱的上身,跪在臺城執法院內殿前。他渾身顫抖,滿面淚痕,他還在回想司庫古笙滿頭鮮血的恐怖樣子。小小的心靈中充滿著殺人的恐懼感、骯髒感和罪惡感。他隱隱約約聽到宗正寺執法吏在數念他的罪過,他心中也對自己進行著譴責。
苔鞭一下下打在厭幼嫩的肌膚上,帶起一絲絲血肉。厭本還立志有罪應受,決不哭叫。可奈何鞭鞭劇痛,最後終於開始哭叫起來。哭聲絲毫未打動執法役冷酷麻木的心,等十下打完後,厭的背後已血肉模糊。行刑完畢後,內侍為厭披上薄裘,內侍督官開始朗聲讀慣例訓誡。筋疲力盡的厭模糊的聽著,突然聽到丈斃教養女官語,猛然清醒,問道:“為什麼丈斃教養娘?”督官內侍面無表情答:“因為皇孫犯法,正是教養、督學失職。”然後再不答言,命內侍送厭回金華宮。
厭回到金華宮,馬上就到清雲主殿拜請嫡母敬妃。當值女官卻攔下,稱敬妃娘娘正在誦讀佛經,嚴命不許打擾。厭哭著央求,請嫡母救教養娘。女官心已不忍,又聽他哭訴不清,便問隨來內侍緣由。明瞭後,才再次進入殿求情。片刻後出來,無奈地說:“敬妃娘娘有命,有錯該省,有罪當罰。幼主錯本是教養奴之罪。皇孫請回吧。”
女官看他情狀可憐,便又嘆息安慰他說:“娘娘還說,若他們因主而死,也是自存善因,轉世或可投生脫奴籍。”厭知再求無用,轉身又奔往嶽陽王宮。
嶽陽王宮裡的門侍主官親迎,告之厭說嶽陽王晨起就帶人往鐘山狩獵去了,怕要住京郊別墅一晚,明日方回。見厭滿面淚痕與急色,又道:“若是急事,可讓侍從現去傳信,往返一兩個時辰而已。”厭心知等不得兩個時辰。如今,長兄、二兄長俱在州府任上,他此時已再無人可求助。想了想,鼓起勇氣,決定親去紫陽宮向皇祖父陳情。
誰想到了紫陽宮,卻被攔在長春門之外。厭躬身站立,等待通傳。厭自幼見皇祖父次數屈指可數,更從未敢私下請見過皇帝。此時心內又是惶恐,又是帶罪慚愧,再加上霜寒的侵襲,整個身軀抖如落葉。可厭心中卻有執念,決不能讓教養娘死。他心內急亂的演練著向皇祖父的陳情之詞,偏越急越想不出,最後拼卻一切的想,無論如何自己一身憑皇祖父怎樣懲罰,只要保住教養孃的性命就好。正亂想間,門儀內侍卻回話說,聖上在誦經,誰也不見。口諭,汝勿行雜念,歸府好自省罪。
厭聞此言,眼淚霎時奪眶而出,竟直向宮裡闖去。眾內侍驚慌,忙趨身抱住,口中道:“您瘋了不成,怎敢如此忤逆違禮。”厭只哭著掙紮向前,門儀官是上了年紀經事之人,勸他說:“皇孫,您還是回宮吧,您教養娘怕是正等著呢。再逗留片刻,怕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一語提醒厭,終於擦淚離去。離去時,聽到身後門侍小聲議論:“如此無禮粗俗,哪像昭明太子的苗裔。”另一個聲音說:“該說哪像聖上的嫡系,竟類老臨川靖惠王的家風。”厭聽得清楚,卻再無絲毫怒意。他在譴責自己,為什麼之前會因為這樣平常的話,誤殺一條人命。累及教養娘和督學內侍。自己當真是罪無可恕。
厭匆忙回到金華宮,再到自己的玉蟾殿。玉蟾殿內一片靜謐,僅剩的幾個粗使宮奴在啜泣。王子轉身奔往東宮執法院。待到執法院內刑房,正遇見手持白綾的執法內官,後面跟著幾位內侍押著教養娘。教養娘本來神色毅然,直到看著厭驚恐悽楚的眼神後,眼淚才像滾珠般掉落下來。教養娘跪接下白綾,回身牽著厭的手,走進了內室。
厭此時已哭得氣噎難平,艱難哽咽道:“阿孃,我是最無能的人。我害了你,我保護不了你。”
教養女官冬菱用絲帕擦著他臉上的眼淚,自己強忍淚微笑道:“才不是,厭皇孫是最聰慧勇敢的皇孫,您只是還沒長大。”厭卻不能原諒自己。
“阿孃,我是不是真的是煞星,人人都厭我。我剋死父母,又害死你。”
教養女官冬菱心碎的捂住他的嘴巴,責道:“您才不是煞星,他們不是您害死的,他們是自己命裡無壽。妾也不是您害死的,妾本就不願活在這個世上。妾的兒子、丈夫、父母,都在那邊等我團聚轉生呢。在死後的陰間,自有公理因果。只是,要留下您一個人在這一世裡歷劫受苦。”言及此,淚又落下。執法內侍已在外催促。
教養女官冬菱突然抓住厭的手,急促的說:“您聽著,您滿月時一個道士留下三句話,說您將娶同辰女,引亡國禍,自戕白頭灘。皇親很多人都聽到了,您要記著這話,要懂得避禍自保。”話剛說完,執法內官等眾人已推門進來。厭心碎神傷,被眾內侍拉了出去。片刻後,有人抬著教養女官的屍體複命去了。
厭行屍走肉般回到玉蟾殿,木雕泥塑般站在靜謐的庭院中。大同五年的第一場冬雪自空中扯絮般紛紛揚揚的飄落。厭肩上的薄裘脫落也渾然不知,背後受刑的傷口在雪霧中觸目驚心。他不覺寒冷,不知痛楚,無知無覺般。整個世界只剩下教養娘留下那三句話:娶同辰女,引亡國禍,自戕白頭灘。他終於承受不住滿身心的創傷,如幼獸般嚎叫一聲,昏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