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一百章 哀江南1

杜龕大喊道:“殿下不懼為私仇舊怨殺功臣之名,我杜龕堂堂丈夫豈能為懼。此頭拿去!蕭黯氣極,恨不得親手殺之。

王僧辯怒斥杜龕道:“豎子住口!”又躬身行大禮對晉南王道:“我王師攻下京城,全賴江南子弟不懼死,誅賊複仇之心。攻下城池,人心未穩,卻斬自家有功大將,恐失軍心,反生內亂。請殿下三思啊。”

陳霸先徐子瞻等本未出言,聽王僧辯此言,徐子瞻方開口道:“王公此言差矣,安民告示已發,有人公然違抗卻不罰,豈不視王法軍法於無物。到時,軍心更亂,民心亦亂。”

王僧辯垂首道,“侯賊眾為禍江南,我所部諸兵將,心皆有仇恨。安民告示剛發一日,有慣性行為者,不及悔改,也是有之。此時,莫說杜龕所部有為禍者,就是徐州君,盧軍帥所部,亦有之。我看此亂,總需五六日方能止。除非……”王僧辯卻不再言。

蕭黯問他,除非什麼。

王僧辯方繼續道:“除非殿下帶頭,將所有王師均撤出建康城外。”

徐子瞻忙道:“不可。此時建康城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局勢不明。需殿下居中坐鎮,亦需將士鎮守內外三城治安。”

蕭黯道:“是否撤出城外,待孤王考慮。只這杜龕,今日目無王法,縱容兵卒燒殺劫掠,孤王今日必罰!念其戰功,死罪可免,施以斷手之刑!因其為將,手執刀槍,只斷其左手。”

杜龕道:“斷手是梁法施於竊賊之刑,此番加於我是辱我。士可殺不可辱!”

徐子瞻冷笑道:“背主之人還敢自稱為士?”

王僧辯出言怒斥杜龕道:“還不謝殿下不殺之恩!?”

杜龕只硬著脖頸,口中並不稱謝,隨後被執法官拉了出去。杜龕被斷手後,又斬殺王僧辯、陳霸先所部將領各一名。此後,劫掠之事漸止。

蕭黯命人急去廣陵接岑孫吾前來建康住持政務。在此之前,自已坐鎮尚書省予以處理各項事務。而王僧辯那日建議晉南王撤出建康,實也是另有居心。他收到了湘東王手令,信中對他兵敗使世子陣亡全無責備,只言,將天下安危、國之社稷均委託於卿,望卿重振旗鼓,早日收複建康,孤王將於建康為卿慶功。

王僧辯收到此信時,建康城已破,湘東王信中所囑兩事可完其一,而另一事即是迎湘東王駕至建康。可如今晉南王先入為主,盧陳徐眾悍將在其身側,建康形勢已非他王僧辯所能掌控。早日,他有意縱兵為患,一是為奪佔建康地盤;二也是為逼晉南王率兵退出建康。可結果兩個目標均為達成。他思來想去,只能將建康情形,如實彙報給湘東王,請湘東王早做打算。

就在王僧辯信使沿江線西上江陵時,岑孫吾舟船亦從廣陵東下建康。蕭黯居於臺城尚書省,處理如山的軍政務。此時,侯景朝中的諸臣又再次俯首於晉南王案前聽命。蕭黯因京中諸事繁多,手下治臣未到,且對京中諸事與國政俱都經驗不足,只能於原朝臣中先擇可用之人先用之。其中為首者就是琅琊王克,此人美容止,素有德名。在武帝朝後期即被榮任為尚書僕射,是為副相。後侯景至建康,王克在國破家亡後屈身侍賊,被侯景封為太宰、任為尚書。雖說失節為賊輔臣,亦有幾番治政建議安撫民生。蕭黯便再度啟用,使其繼續代理相職,為尚書事。王僧辯等俱鄙視其為人。徐子瞻亦鄙視之,只因輔蕭黯理政,不得不常與之交道。同時,附賊先朝臣,只要未參與屠戮忠良與屠殺百姓者,蕭黯均免其罪,同恢複原職理事。

蕭黯如此勤政,也並非全然是軍政諸事繁重。也因是,他將自己逃避於此。他自入臺城尚書省,就不大敢去看門外的建康。這個他自幼長大的城市,如今是怎樣的慘淡凋敝,他無法直面。然而,他終將需要走出去,直面這一切。

他先是去了臺城,將被侯景關押在黑暗鬥室的長兄豫章安王蕭歡的三個兒子,他的侄兒們救出來,安置在永福省。命王僧辯將所部撤出臺城,轉而駐紮新劃撥的東府城與潮溝西。使徐子瞻所部駐守臺城。

他心中也確實想過繼續擁立長兄嫡長子蕭棟為皇帝。然而看蕭棟不過十二歲的年紀,還是個孩子。又經受了各種驚嚇折磨,常常舉止失態,時刻流露出惶恐不安的樣子,實在不忍再讓他承受重壓。只命其母與妻好生照看。況且,他心中另有心事,十分焦慮,只盼岑孫吾早日到建康,好與他相商。這日,突聽人來報,說岑孫吾船已到港,自朱雀航登陸。蕭黯便帶鄭宏生等數人前去迎接。

蕭黯自尚書省行署經過內城南門宣陽門而出,行正東官道,兩側百官府舍,梁斷牆頹,雜草叢生,野犬盤亙。亦有些許劫後餘生的人家居住於此,鍋灶露天,衣不蔽體,此許是武帝朝高官之後。走過百官府舍,便是太廟,南蘭陵蕭氏祭祖之地,亦是從龍元勳祭祖之地。曾被仰望的神聖之地,如今已是瓦落壇塌,連大殿廊柱金絲楠木亦被盡數拆毀,用於為侯景朝新臣建設府邸了。不知蕭氏與諸門閥先人聖靈何在,可有看到宗廟廢棄,後代子孫或愚或痴,或悖或逆,被人屠殺如砧上肉,戲辱如掌中物。走過太廟,原是繁華如織的建康南市。這裡曾經是萬國商人交易之地,凡天下所有的奇珍異寶、奇花異草、美酒珍饈,只要手中有金銖,盡能買到。後淪為侯賊眾駐屯戰馬之地,如今已是偌大的混合牲畜糞便與淤泥的坑灘。而在這坑灘之下,亦埋有建康人的累累白骨。

這僅是建康一角,南馳官道兩旁所見。還有北馳官道、西州官道、東府官道,以及建康城林林總總數百條道橋街巷。這些街巷編織的建康,每個角落都是悽涼凋敝的埋骨之所。包括曾經皇室居住,後來北侯景重臣所佔據居住的永福省。侯景賊眾驅使工匠,蓋了許多新建築為居所。如今其上的彩漆還閃著刺眼的光,然而在那簇新的建築中間,庭院中瘋長的野草和廊道上血跡斑斑的舊磚,仍昭示著那曾經金尊玉貴的土地,已被血肉蛆蟲改變了面目。建康,這個曾經天下最偉大的城市,已經面目全非,風華一去不複返了。

蕭黯不敢去看這一切,他在建康不得不出入時,從不騎馬,只乘車。包括去永福省看望親眷和侄兒時,他也是乘車前往。他躲在王駕車鑾鑲金的外殼與厚厚的鐵壁中,逃避這一切。假裝他熟悉的帝京故鄉,一切依舊,或者一切可恢複如初。他亦在車中等待岑孫吾,待岑孫吾喘如風箱的上車來,方與他並座返回尚書省。

君臣二人在車內交談別後各自諸事,車行悠悠,不覺間行至臺城東端門。突在車內聽車外有痛哭之聲。此已到禁省重地,何人會在此地痛哭。蕭黯問隨行武士,隨行武士於車外回到。是幾個外國人在哭。

蕭黯命河鼓打起車簾,自己起身向外看。見有數名身著異邦服侍之人,圍著殘斷金闕。當日壯麗無雙的擎天金闕,如今只剩下殘斷的基座,髒汙不堪,幾乎看不清其上的精美雕刻。有一人正撫殘柱痛哭,另幾人在旁抹淚。蕭黯命車駕停住,下車上前。

那幾人看到了車駕,也看到了蕭黯。前方撫柱痛哭之人,認出了他來,口中叫著,晉南王。蕭黯也認出了他,他是百濟國的國使,百濟國王子扶餘慶。數年不見,扶餘慶蓄起了胡須,老成了許多。

扶餘慶扶蕭黯手臂,仍止不住泣涕如雨,痛心疾首道:“數年未來,想不到建康竟成了這個樣子。”蕭黯亦忍不住落淚。

扶餘慶忍淚道:“早聽聞南京遭難,未想竟致如此慘境。”又道:“前年,父王去世,長兄繼位,我國內亦有波折。好不容易,諸事稍平,想著帶犬子來南京看看。”旁邊有個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年向蕭黯行漢禮。

蕭黯點頭道:“君之子這樣出息,後繼有人了。”

蕭黯命隨從屬官請百濟使團入住橘臺行所,凡所供應仍照往日。蕭黯方與岑孫吳同車行進臺城。蕭黯心情沉重,只覺責任如山重壓。直覺以自己之德力,難恢複江南當年繁榮,恐將負天下期望之人。岑孫吾並非不知蕭黯心態,亦未必全察蕭黯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