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婭見在一旁看熱鬧的董見雅再看看維特得意忘形的樣子,猜早餐肯定是董見雅親自準備的,董見雅並不說話,不作聲地朝兩個人笑,朱麗婭重新調整一下目光與董見雅的視線交彙,“哎,董小姐我都要嫉妒你了,瞧把維特高興的。”
幾天後,維特康複出院,至此維特與董見雅形成的醫患關系在維特得到百般照顧痊癒並向董見雅表示真摯的謝意過後本該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至多是在大街上偶然碰面彼此都記起對方時打個招呼,尤其在董見雅看來更是這樣,她已經記不清送走多少康複的患者,她一直認為她只是在盡一個護士長的職責而已,卻不料維特的出現打破了塵封多年的格局,也徹底地改變了她之前的一些看法,董見雅自己不成想會和一個曾經的患者開始了所謂的戀愛關系,而且是一個從膚色到文化都和自己有很大不同的西方男人。
由於這種天作之合的機緣,使得董見雅和維特的關系多了幾許浪漫與神秘的色彩,同時董見雅少年時在波蘭生活的經歷無可爭議地成了兩個人交往的一種原動力,更重要的是兩個人對對方都抱有一定的好感,至少對董見雅來說,她跟維特交往不單單是出於一個中國人對一個外國人的禮貌,而是內心裡日漸升起的某種朦朦朧朧的意識驅使她邁出了第一步,這其實才是他們關系得以延續的真正緣由。
而恰恰是他們之間膚色乃至文化上的巨大差異刺激他們迫切瞭解對方的願望,也不可避免地加速著他們關繫上的縱深發展,既是這樣他們在一起談得來關系一直發展得很順利就入情入理了。
董見雅下班後就被停在院門口附近一處碩大的法國梧桐樹濃蔭下的黑色賓士轎車接走了,中午接到維特電話的時候,她本想推掉維特的邀請,謊稱家裡有事或自己有點不舒服,又怕弄巧成拙引起維特的猜忌,維特是個非常敏感而心細的人,他希望別人哪怕一點點小事和要求都直截了當告訴他,他的這種特有的處理事情的方式多少讓董見雅感到有些不舒服,即便是夫妻除了纏綿的肌膚之親,也要給對方留有足夠的個人空間,如果說董見雅試圖想改變維特什麼,維特的心細和敏感應該是首當其沖的。
在聽到電話那端維特賦有磁力的嗓音傳遞著某種溫馨的訊號時,她不忍拒絕他,遂改變了主意欣然同意下班後會晤,有多少次這樣的經歷她想找藉口推脫,一旦聽到維特的聲音在那頭響起,她再堅定的意志頃刻之間土崩瓦解,維特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著每次都能如願得逞,他就像一顆碩大的膠皮糖黏上你你就跑不脫,這也許正是維特吸引董見雅的地方。
接了電話回到值班室再看見寧瑩潔時,董見雅明顯感覺到寧瑩潔身上的變化,整個下午寧瑩潔都是神不守舍神思恍惚的狀態,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告誡提醒一名護士工作的時候一定要集中精力拋開一切雜念來要求寧瑩潔,而是在一旁協助她的工作,臨下班時董見雅湊到寧瑩潔跟前小聲問她要不要休息幾天,寧瑩潔倉促笑笑說沒事,這是董見雅擔憂的一種狀況,寧瑩潔剛離婚那陣情緒低落了好長時間,她以為如今的寧瑩潔已從過去的陰影中徹底走出來,她中午的一席話還是石破天驚像投了重磅炸彈擊碎了寧瑩潔來之不易的寧靜,馬蜂窩既然是她捅的,她就有責任填埋這個馬蜂窩。
車停在佐治亞西餐廳對面的馬路上,維特和董見雅款款信步在服務生熱情的迎候中走進這個象徵著尊貴和榮譽的地方,接著又在另一名服務生的引領下在一處靠窗的優雅僻靜之所落座,這時候廳堂裡舒緩悠揚的樂聲響起。
整個大廳被裝點得富麗堂皇,華美別致的燈飾將整個廳堂映照得金碧輝煌,優美動聽的音樂烘托出既高昂又雅緻的氣氛。廳堂裡到處散發出馥郁的果香平添了溫馨浪漫的情調,凝重典雅的陳設從壁燈吸頂燈壁雕到門窗造型簾籠花飾都浸透著歐陸風情,置身其中令人展開無限的遐想……
這裡的西餐也是地道得很,品種繁多花樣齊全且風味獨特,什麼葡國雞,哈鬥,忌司條,椰蓉球,白脫鹹酥,軟硬牛利,牛排,泡夫等等應有盡有,你可以在品味西飲的同時去領略和感受一下西方的文化和由此而來的西方文明,來這裡用餐的人大多是中外的名流雅士名媛富賈,對這種地方董見雅並不陌生,記得小時候她跟隨父親與外國友人來過幾次,少年曾在波蘭生活的經歷也使她很快就能適應這裡的氛圍。
她羨慕西方人穿戴上的雍容華貴飲食的精緻考究,同時她時刻也沒忘記自己是個有著幾千年傳統禮俗的中國人,西餐廳對她來說一直是一塊心靈的聖地,中國女性必有的矜持和西方人的開放大度才配得上一個儀態莊重氣度不凡的外國友人,如同經常光顧這裡的客人一樣,她的表情輕松自然看不出有半點侷促不安。
“見雅,”維特也喜歡像很多中國人那樣隱去姓氏稱呼面前的董見雅,“你是不是不大喜歡這裡還有這裡的西餐,要麼我們去一家中式餐館吧。”
董見雅手握刀叉在盤中對一塊牛排作著切割,輕巧熟練地操作間還不無風趣地打了一個表示肯定的手勢,“不,我很喜歡這裡,還有這裡的牛排,泡夫……”
“那麼你就是有心事,我看你情緒不高,”維特進行著他的猜測,深眼窩裡黃眼睛放射著執著的光芒。
“的確瞞不過這個心細的男人。”董見雅如是想,每當維特用這種眼光看她的時候總是能看到她的心裡,這是她最欣賞維特的地方,老實說她也怕看到維特的這種目光,這種目光投射過來的時候意味著她極力偽裝的掩飾徹底瓦解,一開始她覺得她的心事還不足以告訴維特,時間久了她便發現其實維特是一個很好的傾訴物件,維特溫婉的話語能給她的心靈莫大的安慰,加上他極富感染力男中音,她心裡的煩躁不安瞬間就能被熨平,在清涼中收獲一份愜意,尤其維特爽直的個效能激起她把胸臆全部吐露出來的願望,索性同他一起分享她心裡的甜蜜與愁苦。
董見雅直截了當說:“你大概不會忘了寧瑩潔吧,她目前遇到一點麻煩,”見維特整個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臉上,她繼續說:“有一件事可能使她意識到她曾經作出的其實是個錯誤的決定,而這個決定真的讓她的良心感到不安了……”
接著董見雅把她從林囡秀那裡聽到有關艾春明為小惠治病的事以及她早間告訴寧瑩潔後寧瑩潔的反應都說了出來。
“噢,”維特兩手往前一攤作驚奇狀,“這個人怎麼那麼糟糕,先是離婚,現在又陷入由自責和尷尬編織的羅網裡,要讓我說她是咎由自取。”
完全出乎董見雅的預料,原想維特會抱有一種同情的態度看待這件事,甚至會說些關慰的話以消除她心中的疑慮,維特的話恰恰走向了她希望的反面,董見雅對維特有點失望,她想指責維特沒有一顆憐憫之心,說的再嚴重些西方人到底不比中國人有著普善仁愛的情懷,可她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她又一想人家有表明自己立場的自由,何必牽強兩個人的意見非得一致,盡管她內心對維特所言還是不滿,她也要隱忍著。
維特見董見雅對他的話未作任何評價,以為她是同意他的觀點,隨即又自顧自地說開了。
“不是嗎?現在意識到當初可能作了一個錯誤的決定,無非是想表明自己的良心還未泯滅,在極力作著這種證明的時候,把自己推向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無異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如果說維特開始的發言讓她覺得有些厭惡,那麼維特再次說出的話簡直讓她感到震驚和深惡痛絕,維特的言論顯然違背了她同他談這番話的初衷,直接刺痛了她那顆善良的心,她期盼的人性化的善解人意具有濃濃東方情節的關慰祝福原來只是她的一廂情願而已,她心頭徒然拱起一股怒火,她斷然打斷維特正在醞釀中的發言,她說話的語氣沒有絲毫掩飾的意味,她揶揄道:“你的中文表達能力越來越有進步了。”本來她還想說:“那麼純粹的一種情感你卻能說出那麼複雜的意思來。”可她沒說。
維特不知道是還沉浸在自己滔滔不絕的言論中還是真的發傻,他並沒有聽出董見雅話裡的鋒機。
回到家中的寧瑩潔連招呼都沒有跟父母打一下徑直走進了自己的房間,程芳翠追進屋裡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她謊稱今天班上的事情太多有點累,晚飯是媽媽叫她起來吃的,她吃的很少,只是象徵性的吃了幾口,整個人始終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程芳翠以為女兒真的是累了就讓她到房間裡休息,寧瑩潔回到房裡關上房門,此刻的她太需要有這麼個安靜的環境來清淨清淨,好重新梳理一下她的心緒,心湖的水一旦起了漣漪,曾經的波平浪靜將一去不複返,她的心怎麼也靜不下來。
寧瑩潔住的房間是整幢樓裡最大的一個居室裡的一個小套間,外面的大居室由父母居住,以前她們一家人就住在整幢樓裡,那時候寧瑩潔還小,對於這個家庭的歷史她知道的不多,她只知道這幢樓是她們家祖上留下來的房産。
sh解放後公私合營,政府變相地沒收了祖父一手建立的工廠,只有這幢房子留給她們一家人算是給了老人一個莫大的安慰,寧瑩潔記得那時她們一家生活得非常幸福,sh普通人家沒有的東西她們家都見得到,什麼冰箱啦彩電啦,聽大人說都是外國貨,爺爺非常喜歡她們姐妹三人,也許因為她排行最小的緣故,爺爺對她格外寵愛,盡管他的背已經駝了,他還是經常把她背在身後四處閑遊,後來生活出現一些變故,她們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從此劃上了句號,爺爺也不幸辭世了。
政府落實政策歸還了她們家一些財物,只把幾間較大的位置較好的房子歸還了她們,現在寧瑩潔的哥姐各住一個單元,寧瑩潔自己也有一個單元,本來是打算在她結婚時闢作新房的,寧瑩潔的父母住在整幢樓裡最寬敞明亮的大房子裡,大房子裡面有一個套間一直是寧瑩潔的閨房,寧瑩潔離婚以後重新住回到這裡,這裡曾是她心靈的港灣,而今是她用以療傷的棲息地。
現在她一個人躺在漆黑一團的屋子裡,屋子裡很安靜,城市的喧囂很難從門窗的縫隙溜進來。
父親寧福才是個老越劇迷,每天吃完晚飯的這個時候,外面的客廳裡寧福才大功率的收音機總會傳送出越劇的唱段和他哼呀咿呀自我陶醉的清唱,今天爸爸的收音機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肯定是怕影響到她休息,爸爸的話不多,但絕對是個心細的人,每逢她身體感到不舒服或有了心事,爸爸總能看在眼裡,這時候爸爸的收音機就不再播放越劇的老唱腔,父母疼愛女兒的這份苦心她是看得到的。
剛離婚回到家裡那段時間,爸爸始終壓抑著自己的喜好。有很長時間他的收音機不再響起老唱腔,似乎收音機一時沉悶不語也是爸爸心情的寫照,直到有一天她重新振作起來,爸爸的收音機才又恢複了活力唱起了吳越之音。
應該說董見雅中午告訴寧瑩潔有關小惠的訊息産生了平地起雷的效應,擊碎了寧瑩潔看似平靜的生活,躺在黑暗中的寧瑩潔沒有一點睏意,心靈猶如沖擊波一樣發出持續不斷的振顫,好像還伴有輕微的哀鳴聲,她這才發現離婚的這幾年在自己的情感和記憶中她只是暫時掩埋了艾春明和撿來的那個小姑娘的一切資訊,這些資訊好比阿拉伯神話《一千零一夜》裡被密封在瓶罐裡的妖魔,一旦啟封妖魔一縷青煙從瓶口逃竄出來,禍害普天下臣民那樣幽魂一般纏繞著她,她無力擺脫這突如其來的糾困,是良知尚存還是對艾春明情感的火焰從未真正的熄滅她不得而知。
離婚回到家裡最初的日子,她的情緒跌向了低谷,情感在谷底長時間徘徊,她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灰濛濛的,生機勃發的萬物在她的眼裡顯得毫無生氣,一切生命似乎都停止了呼吸,那個時候她需要太多的時間和理由休整自己,時光在不知不覺的輪回裡前行,她的心靈之傷也慢慢得到修複,生活再次把瑰麗的圖景呈現給她,天是那麼藍,潔白的雲朵無憂無慮的在天空裡暢遊,大地間的各種花草鳥獸或低吟或高唱他們對大自然的贊美,好似所有的生靈都在沖她微笑,可是突然她眼前這些美好的景緻被一片雲翳遮擋,她立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從此她的生活軌跡偏離了正軌滑向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