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你小亮哥哥,今天不是星期天,等到中午放學的時候你就能見到他了。”艾春明由衷地為惠惠的聰穎高興。
“爸爸,你說姑媽是個很了不起的醫生,她能治好很多病是嗎?”
“是,她不但是個好醫生,還是個好女兒好媽媽好姐姐呢。”
“嗯。”伏在艾春明身後的小惠歡喜得笑出了聲。
“累不累?”艾春明在這次旅途中經常問惠惠這句話,惠惠的身體狀況時刻提醒他惠惠是個病人。
“就是想躺著。爸爸,姑媽家的房子是不是很大,你說我會跟誰睡在一起?”
“不知道,應該和奶奶在一起吧。”艾春明不知道這樣說惠惠滿不滿意。
按下2號樓三層左邊房門上的門鈴,佇立在門前的艾春明屏住呼吸等待著那一時刻的到來,不管是誰來開門,幾年不曾謀面的相思之苦將在門開的一霎那煙消雲散。噢,來了,他聽見了腳步聲,腳步聲窸窸窣窣響得那個快,肯定來開門的是姐姐,姐姐在醫院裡工作,快走大概是她們醫護人員的職業習慣,搶救病人要求手腳都要麻利,久而久之便會形成走路如小跑的步姿。
門開啟了,當艾春明與艾靚麗的目光短促地交彙過後,艾靚麗轉瞬的驚詫之餘是眉目低垂木呆呆地站在那裡,艾春明身體的第一個反應卻是有一陣暖烘烘熱乎乎的什麼從四面八方狂襲過來,他頓覺全身的熱血沸騰,伴著飽溢深情強忍淚水地呼喊:“大姐,我回來了!”
艾靚麗還是表情木然地站著沒動,好像沒有聽見艾春明說什麼。艾春明以為姐姐是高興過了頭才竟會顯出如此這般的痴呆相。
“姑媽。”惠惠用她稚真的童音響亮地喊道。這聲喊把似乎在睡夢中的艾靚麗驚醒了過來,她瞪大眼睛著意地看了背在艾春明身後的小姑娘一眼。艾靚麗的目光是能把老底看穿的那種,就是這一眼鷹瞵鶚視嚇到了惠惠,惠惠下意識地把臉藏進艾春明的腦後,也讓她永遠記住了這個姑媽。
“媽媽呢?”一提到媽媽艾春明的聲音就禁不住顫抖,媽媽啊,久違多年的兒子回來看你了,交織著喜悅愧疚的淚水沖堤而落,他以為姐姐初見他木呆呆的樣子是驚喜交加所致,坐了幾天的火車又走了那麼多的路終於到家了,他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覺,一切都等進去再說,他身不由己地往裡擠。
“慢!”伴著姐姐斬釘截鐵的聲音的是姐姐伸出橫擋在門框的一隻手。
艾春明像捱了當頭一棒,心裡一直滾湧的激情瞬間驟冷下來,他愣怔地望著姐姐冷若冰霜的臉,雖然他不知道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從姐姐的臉上分明看到了什麼,他不無擔心地等待著,否則姐姐一定不會把他當成了路人。
“哈……”艾靚麗突然仰天長笑,聲音悽涼得怕人,驀地艾靚麗重重地把仰著的頭拉回來,再看她的一雙眼睛銳利中射出兩道冷寒的光劍一般地逼視過來,緊跟著面目猙獰的臉上暴出粗野兇殘的冷笑,她高聲地嚷道:“你還有臉提媽媽,她已經含恨九泉了。”
“什麼?”猶如麗日晴空中突如其來一聲霹靂,艾春明只覺一陣眩暈眼前一黑險些跌坐在那裡,他勉強扶著牆壁努力將全身僅有的一點力量都灌注在兩條腿上咬緊牙關支撐起失去平衡幾欲跌倒的身體,悲痛欲絕的淚水立時狂瀉如注,說話聲含混著哭聲,“是哪個時候的事,得的哪樣病?”
處在盛怒中的艾靚麗臉上流滿淚水,不斷升騰起的怒火使她狂躁難平,對待艾春明她只能選擇大聲叫嚷:“不要來問我,要是你還有一點良知的話就不要打擾我們平靜的生活,你走,你走!”艾靚麗的手指向樓梯的方向。
艾春明收住淚一咬牙狠狠地說:“我可以走,可以不進你的家,但我不能就這樣走得不明不白,我作為媽媽邱愛英唯一的兒子有權知道媽媽的一切,有權知道媽媽臨終前有關我的囑託。”
也許是被艾春明異常堅決的態度震懾住了,但艾靚麗還是憤憤地說:“好,讓我來告訴你,媽媽死於五年前的一次心髒病突發,自你去了sh後,媽媽整天鬱郁寡歡積鬱成疾,本來就有腦部病變的媽媽怎麼經受得起那麼大的折騰,這都是因為你的緣故,你的緣故,你還好意思來問我,媽媽臨終前想見你一面,我去了那個人比蒼蠅還多的濫sh找過你,這些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哪裡會知道這些,你那時一定在同你的小婦人興許還有這個孩子一起風流快活吧,你眼裡哪裡還有媽媽,你這下滿意了吧,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你走你走!這個家不歡迎你,不歡迎你!”
艾靚麗想要擺脫苦痛般地一轉身,她八成是覺得走進屋裡就可以把所有的悲傷隨關門的咔嚓聲拋到外面於己無關,此刻站在外面的艾春明不再是她的弟弟,是她今生今世靈魂深處最最鄙視的有我無你的仇敵。
“姑媽,讓我和爸爸進去吧。”就要走進去的艾靚麗聽到身後惠惠怯怯微弱的聲音像被電擊了一下牢牢地站定在那兒,她猛一回頭直盯盯地瞅著惠惠的臉,還是那種特有的敏感的直視,也不知惠惠哪兒來的那麼大的膽量,惠惠這回沒有躲避姑媽令她害怕的目光和姑媽冷冰冰的臉,她勇敢地迎對反倒引起了艾靚麗極大的注意力,她的目光再次回到惠惠臉上,這個面色蒼白身體瘦弱的小姑娘怎麼會有如此大的勇氣,這不能不引起她的好奇。
“你是誰?”
“我叫惠惠,你不認得我,但我知道你就是我姑媽。”
這個說話明顯帶有吳越口音的小姑娘蠻會說話的,要是她的女兒尚在人世……一想到她的女兒艾靚麗的臉往下一沉,“我不認識你,也不想認識你。”
艾靚麗說話時身體從容地往後一退,沒等她把門關上,艾春明用他的一隻腳抵住門。
“姐姐,在我沒有離開這裡以前我還有兩句話想說,”艾春明淚痕斑斑的臉上重新湧滿了淚水,“那麼,我想要一兩件媽媽生前的遺物,哪怕是媽媽用過的梳子。”艾春明的眼睛像泉眼一樣噴出兩股熱流,他不想在姐姐面前表現出他的脆弱,可一提到媽媽強挺起來的堅強還是教他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哈……”艾靚麗先是接連發出一連串的怪笑,接著對她面前這個苦苦哀求她的人嗤之以鼻道:“睹物思人,看不出你對媽媽還有這樣的感情,這倒提醒我一件事,你等一下。”
姐姐對他的態度已經讓他的心冷寒似鐵,他無意和姐姐紛爭什麼,媽媽的死訊給他的打擊使他木然絕望悲慟至極,姐姐錐心戳胸的冷嘲熱諷喚醒他胸中憤懣的愁情和不顧一切的反抗意識,他咬緊牙關隱忍著心頭就要爆發出的怒火,他不願在媽媽的死這件事情上和姐姐針鋒相對拼個你死我活,那種因為一時之氣一爭高下獲得的暫時的快意只會激起他心靈上的更深一層的悲哀,媽媽喲,為了您在九泉之下能長久地安寧,兒子的這點委屈算得了什麼呢,比起您在踏上去路前對兒子苦苦的思念來,兒子的這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媽媽喲,在你撒手人寰的時候你可曾想過兒子春明傷心斷腸,他會在悲痛欲絕中追逐亡魂,在通往你去的那個永遠到不了的極地的路上瘋狂地找尋你,當然你不願也不肯離去,在你深切的思念中在你顫人心魂發自肺腑的呼喚與企盼中,你巴望能與你的兒子團圓,在你目光的注視下望著你的兒子狼吞虎嚥地吃飯,快樂有些孩子氣的歡笑,恬靜安然極其享受的睡態,遺憾的是你沒能等到這一切,媽媽喲,如果你真的地下有知你一定在聆聽兒子這些只有對你的內心獨白,讓兒子在追思惜憐時心靈上好受一些吧,媽媽,你就像我生命中的一盞明燈,在我每次夜行的路上給我光明,你的故去使得我的整個世界頃刻間暗淡下來,你帶著遺恨離去給活著的人留下深深的悔恨,媽媽,你知道嗎,活在塵世間的兒子可以憑著一顆對母親的真摯的心靈感知你那個世界裡一切的一切,媽媽,你聽見了嗎?強忍悲慟的艾春明幾乎是靠著他的信念還有性格中的堅強來支撐他身體的站立,他不能就此癱倒下去,媽媽不在人世了,他可以在悼懷母親極度的悲哀中死去,他也曾立下過這樣的誓言要同母親永遠相守在一起無論在塵世還是陰間都相親相愛,他雖然帶著一時的狂熱從事情本身也顯示出有些盲從地離開了昆明離開了媽媽,可是在遙遠的異地,他無時無刻不是心繫母親,在他的遠念中遙視祈禱媽媽幸福平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也從來不曾離開過媽媽,他不是一個空擲諾言表裡不一的騙徒,如果這個世界不曾改變什麼,他願恪守諾言追隨母親而去,在這個紛繁蕪雜的世界上,人活得那麼身不由己,你的生命並不完全屬於你自己,你的存在豐富精彩著別人的世界,他們等著用你的生命架構他們自己的生命,點綴他們本來算不得美麗的人生,你不能了無牽掛地去死,你的亡故會打碎別人的精神世界甚至毀掉他人一生的幸福。和他休慼與共的惠惠不正是這樣的嗎,這個可憐的身患頑症的小姑娘除了他以外再沒有別的親人,她的生命是依附於他這個爸爸的,換句話說他的生命自從有了惠惠已經不再屬於他自己,至少他生命的一半是惠惠的,這一半屬於惠惠的生命是絕對不能追隨母親的亡魂而去的,他可以從心靈上冥冥中與媽媽相會,用活著的人與陰間通常的方式與媽媽交流從而引渡他的悲憫,既如此,這一半活下來的生命談不上輝煌也必定該是燦爛的,艾春明清楚他就好比汪洋中的一條小船,他載負著惠惠飄搖劈波斬浪,他的傾覆必然招致惠惠的滅頂之災,活下來吧,盡管生活中有那麼多的不如意,盡管可能在以後的日子裡還須在飲泣含恨的悲傷中過活,他別無選擇只能一直這樣承受下去,願生命之樹常青,生命之花永遠絢爛多彩。
“這是媽媽留給你的傳家寶。”不知什麼時候艾靚麗已經來到門口,她重重地將一個用紅絲帕包裹的筆筒狀的器物塞進艾春明手裡,一直愣怔的艾春明猛醒過來用淚眼瞅著手裡那件寶貝,他活到二十幾歲只在小的時候見過一兩次,每次媽媽都是小心翼翼地拿出來開啟紅絲帕仔細端詳一會兒,然後再用同樣的小心把它放回原處,這是一個內裡空心四周鏤空雕花的玉陶,在燈光下閃著殷綠的幽光,質地細嫩尤如水中荷葉,聽媽媽講這是唐代宮廷貢品,價值連城,屬歷代稀罕之物,媽媽著實把這件寶物當成神靈一樣來供奉,每次看完後她慢慢將它用紅絲帕包起放回原處,從來沒有讓他和姐姐捧過細細觀瞧,從每次看到媽媽手中捧月般的神情舉止能想見到以後得到它的人也不容許對它有絲毫地褻瀆,現在這件寶物落在他手裡,凝眸望著這件媽媽曾捧過的寶物淚水又一次無聲無息地淌落下來,媽媽啊,為什麼有關你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能撥動心靈的琴絃奏出傳悲頌傷心痛欲裂的顫音。
“我們什麼也不欠你的了,你走吧,我再說一遍這個家不歡迎你,不歡迎你!”艾靚麗絲毫也沒有減弱她高呼的聲氣,好像唯有艾春明立馬從她眼皮底下消失,她的怒不可遏才能停止下來。
“砰。”的一聲,艾靚麗家的房門在艾春明的眼前嚴絲合縫地歸了位。
艾春明在關上的房門前站了足有兩分鐘,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在這道門前站那麼久,他不是心存僥幸巴望著姐姐迴心轉意把門開啟不計前嫌地讓他和惠惠進去,在他看來這道門如萬丈闊遠連線天與地的一道屏障,門內門外天重地隔如此遙遠,這道門隔開的是兩個世界,兩顆曾為彼此跳動著的心髒,在這兩分鐘裡他足足經歷了生死交替的巨大變遷,他等待著他的心一點一點地慢慢地死去直到徹底地平靜如止水。心既然已經死了,情也就成了無源之水。
歩下樓梯時艾春明眼裡的淚水像兩道從萬丈高空狂瀉直下的水流陡猛地墜落下來,一直壓抑著的情感如突猛的洪水肆意橫流,在他的眼眶下臉頰上由於淚水的急馳明顯形成兩道彎彎拐拐的水流,他顧不得擦抹,委屈傷心悲痛又摻合著惱恨的淚水一流出來,心裡頓然一陣說不出的暢快,奔放的激情劇烈膨脹傳輸輻射到全身的各個部位使他一度獲得了通體的快感,媽媽不在了,在他的感情生活中寄予媽媽的那份深情只能塵封土埋永遠珍藏他心的深處,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別人不易察覺的時候用他的方式進行祭奠以釋懷,拋灑他的一掬熱淚在飽濺血淚的呼喚中送達他的哀思和虔告,思憶往昔祝福今生,開始他偶爾伴有思母哀痛和惠惠同生共死的新生活,這之前他必須審慎地對他的感情生活做一次徹底地清算,忍痛地割捨是避免不了的了,就像他與寧瑩潔了斷那樣他別無選擇,唯其然他的精神才能放鬆心靈上真正地快樂,艾春明堅信自己這麼做是對的,幾天旅途辛苦的奔波加上晴天霹靂般的打擊他感到疲乏至極,可是一想到他對未來生活已有了新的安排他的一雙腳猶如被灌注了某種神力走起路來堅實而充滿了自信。
“爸爸,我們去哪兒,天黑了我們住到哪裡?”
“讓爸爸想一想,會有辦法的。”艾春明嘴上這麼說心裡卻被茫然不知的悵惘佔據著,直到現在他才覺得太對不起孩子,大人間的恩怨不該牽涉到一個孩子身上,孩子是無辜的,惠惠這樣的患兒更不該經歷心理上的刺痛。
“爸爸,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這裡沒有我們的家。”惠惠的聲音極微弱,她的臉緊緊地貼在艾春明的背上,幾天旅途對一個大人來說都有些吃不消,更不要說是對一個患兒了。
世上一切事物所暴露出的敏感性很難逃過一個孩子的眼睛,當大人們還固執地以為他們尚且年幼不曉人事而忽略他們存在的時候,他們已經在用他們那雙明澈充滿靈性的眼睛觀察著世界,在他們看似單純幼小的心靈裡深埋著他們最易觸痛的知覺,他們就是憑藉著這種知覺感受著外部世界發出的各種資訊,雖然他們還不能完整地恰如其分地表達出胸臆,但他們顯示出的聰穎觀察力往往超出了大人對他們的估計,正是大人們不願平等對待小視他們的一貫的偏見促使他們養成默默的孩子式的隱忍而不想宣洩出來的躲躲藏藏的個性。
剛才發生的一切那麼明顯的印刻在惠惠心裡,這個只有六七歲聰明的孩子透過她的一雙眼睛看到姑媽和爸爸間深深的積怨,她的年齡還不足以使她看清積怨表面和潛藏在內裡更深的東西,在爸爸處境極其困難的時候她還能這麼安然沒有吵著回家大哭大鬧這一點已經難能可貴了,顯然她的懂事讓艾春明減輕了不少心理上的負擔,也許是身上有病痛有殘缺的孩子都要比一般正常的孩子經歷得更多,他們所表現出來的看似天然的成熟讓他們本來就很純淨的心變得更加通透明亮,在看待世界本來的面目時他們就比同齡的孩子更多了一份清醒,在這個意義上成年人的身殘志堅就更容易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