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小酌好高的興致啊!”
張鶴齡苦笑,“晗姐莫在取笑我了。”仰頭又是一杯,“今日是我母親的生祭。”
“對不起。”我自知冒犯。
他搖搖頭,“不知者不罪,晗姐是性情中人,更沒有可怪罪的了。不知晗姐可願與我共飲一杯?”
我這才發現桌上還有另一隻空杯,小心翼翼地問:“你在等人?”
“是啊。”
“那我就不打擾了。”
作勢起身要走,卻被張鶴齡伸手扶住,“晗姐,他是不會來的,這許多年他從未來過。”我聽出他的落寞,與往日的驕傲截然不同,心中憐惜,複坐了回來。
接過他倒滿的酒,故作輕松地說:“我酒量不好,莫要灌醉了我。”
“關外女子以豪爽聞名,怎會酒量不好呢?”
我心下一驚,慌忙解釋:“那是蒙古族和滿……女真族女子,我是地地道道的漢人,自然不會飲酒了!”
張鶴齡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漢人女子中‘天足’的可不多啊!”
“‘天足’?”張巒、金氏和韻婷初聞我是女子時的仔細打量,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海中閃過。我恍然大悟,原來問題是出在“天足”上了。
記得以前柔姐說過,裹腳也叫纏足,是中國古代的一種陋習,即把女子的雙腳用布帛纏裹起來,使其變成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蓮”。關於起源,說法不一,莫衷一是,但大部分人傾向於始於五代末的說法。
據說,最開始的裹腳是因為南唐後主李煜喜歡觀看妃嬪窅娘,在金制的蓮花上跳舞。由於金制蓮花太小,窅娘便將腳用白綢裹起來致腳彎曲立在上面,跳舞時更顯婀娜多姿,輕柔曼妙。本來是一種舞蹈裝束,後來慢慢從後宮向上流社會流傳。再以後,民間女子紛紛仿效,逐漸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習俗,一種病態的審美。
宋朝時僅有高貴的女人才裹腳,普通人家是不裹的。而且當時對裹腳的要求只是纖直,還不至於傷筋動骨。可蒙古貴族入主中原建元之後,他們並不纏足,但非常支援漢人纏足,這就使得纏足之風廣為流傳,元末甚至出現了以不纏足為恥的觀念。也是在元代,纏足向纖小的方向發展,但這時不纏足者仍很多,特別是南方江浙、嶺南地區。到了如今的大明王朝,纏足之風進入興盛時期,在各地迅速盛行。同時,對裹足的形狀也有了要求——不但要小,縮至三寸,而且還要弓,裹成角黍形狀等種種講究。
我搖搖頭,這樣虐待女人傷害身體的自殘方式,竟然被人稱頌?根本是心理障礙。如今,正常的我,不裹腳的我倒被人當成怪物看了。我低下頭,看了下自己完整的雙腳,也就36碼,配上1。67米的身高真是一點不顯大,到了古代卻成“巨無霸”了。
張鶴齡見我不語,以為說到了我的痛處,深感自責,“我以為晗姐是灑脫之人,不拘小節,酒後冒犯。一時口不擇言失了禮數還望晗姐海涵。”頓了頓,接著說:“太祖馬皇後乃是‘天足’之人,為人英勇有謀、才德兼備。世人雖以‘三寸金蓮’為美,但有許多江湖俠女、開明之士追隨馬皇後不再裹腳。晗姐務須介意,我絕不是把女子是否裹腳看得極重之人,不單是我,家父家母也……”
我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解釋,“這些我都知道,否則幹爹又怎會收留我,還認下我這幹女兒!我只是突然想到自己是‘天足’,有些失神罷了。”唉,從不是走在潮流最前線的我,沒想到來了古代不知不覺的成了“新新人類”了。
張鶴齡還想說話,我搶先道:“我本也不以‘天足’為恥。關外女子人人如此,還不是活得隨性自在!這裹指令碼就是自殘身體的陋習,不值得仿效學習。”
張鶴齡釋然的笑了,“我沒看錯,古往今來的‘天足’小姐,能活得灑脫自如的,恐怕僅有晗姐一人!”
我無謂的笑笑,“天足”在未來再正常不過,若是有人在現代裹著小腳滿世界跑,才會被當成外星球人吧。
張鶴齡彷彿想起什麼,正容道:“晗姐,以後少提在關外長一事大,會被誤認為是外族之人。”
我全不在意,外族怎麼了,不都是中華民族嗎?
對飲了幾杯後,張鶴齡顯露了醉意,話也漸多起來。沒話找話的給我講起了自己的身世,一個我已從張府下人那兒聽過了若幹遍的故事:
張鶴齡的生母本是府裡的丫鬟,生得清秀美豔,張巒與她早生情素。卻礙於身份,娶了門當戶對的金氏為妻,金氏過門不久就懷上了韻婷,不能“伺候”張巒。於是張巒名正言順的納了張鶴齡的娘為妾,後來就有了他。金氏是大家閨秀,自然是有肚量的,對他們母子甚是照顧,張鶴齡3歲那年,他的親娘就過世了。金氏再一次發揮了古代女人的“高風亮潔”,把年幼的張鶴齡接到身邊親自撫養。張巒對此十分欣慰,以至於至今尚未再納別的姬妾。本以為這樣母慈子孝的幸福可以長久地延續下去,直到次子張延齡出生,徹底打破了張府表面的平衡。隨著年齡的增長,家産之爭浮出了水面。
長子非嫡子,在古代一直是家族中最大的忌諱。貌似朱佑樘的家族,也有類似的問題。金氏有韻婷在幕後出謀劃策,對張鶴齡是越發疏遠。兒時的真摯溫馨早已成為回憶,幾個人相處不免有許多矛盾。老套的家産爭奪故事,老子健在就開始各自籌劃了。真不知是該悲他們薄情,還是該喜他們有先見之明。我覺得有些可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只得又喝下一杯。我本就是個貪財愛富之人,壓根過不慣窮苦日子,對這種事又能說什麼呢?或者哪有立場去指責誰,大概這就是“人之常情”中最現實的一種。
“晗姐,我真的很感謝你那日救了延齡弟弟。”
我沒想到他舊事重提,愣了一下,淡淡一笑,“是你救的,與我何幹?”
張鶴齡打趣,“我以為晗姐會讓我繼續謝披風呢。”
我笑著岔開話題,與他又聊了一會,不覺已近子時。我有點喝高了,便開口告辭。張鶴齡起身相送,我忙拒絕,“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睡吧,明日還得去書院呢!這幾步路我能自己回去。”
張鶴齡笑而不語,堅持把我送到東院。夜風清冷,我打了個寒戰,耳邊隱約傳來了一聲低不可聞的輕嘆:“晗姐,你若是我親姐該多好啊——”我權當未覺,徑直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