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梁棟放學回家說,馬上有開學典禮,班主任交代,要班裡前三名請家長來參加,和校領導一起頒發獎狀。梁棟媽握筷子的手抖了抖,兒子問,爸爸媽媽你們誰去呀?她很想自告奮勇,可是嘴裡這口飯還沒嚥下去,沒等應聲,梁棟爸就已經清了清嗓子,說,我去吧,我請半天假,小學和初中離得又很近,方便,別折騰你媽了。
說罷還徵求了梁棟媽意見:我去行不行?還是你想去?
梁棟媽嘴裡這口飯終於嚥了下去,可看著梁棟和梁棟爸一大一小兩張臉,兩雙無比相似的眼睛盯著她,那句“我也想去”終究還是沒講出口。
其實也無所謂的。
即便她不出面,但養育一個孩子,終究是父母兩個人的事,她付出了。
既然付出了,誰又能泯滅了這份付出呢?
梁棟媽這樣想著,又釋懷了。
她給兒子穿好校服,戴上紅領巾,送出家門,看著街道兩旁迎著朝陽同樣往學校走著的孩子們,頓覺一種自豪,那朝陽灑在她身,照出恢弘的影兒,影兒裡寫了四個字,叫與有榮焉。
男主外,女主內,一起供養孩子成才,如此傳統的家庭構造已經延續了許許多多年,梁棟媽覺得既然延續,便一定有它的道理,她也沒想著做什麼顛覆的事兒,就這樣把日子過下去就挺好。糧店的活並不輕巧,時常需要搬搬抬抬,中午吃飯時梁棟媽把自己包的蘿蔔絲包子分給工友吃,得到了一致誇贊,怎麼會有人手這樣巧?十八個褶寬窄不差,梁棟媽笑笑,梁棟爸和梁棟倒不愛吃包子餃子這種省事兒的,他們更喜歡吃炒菜和米飯,小棟還喜歡喝湯,西紅柿雞蛋湯,紫菜蛋花湯,頓頓不重樣。
工友豎起大拇指說,梁棟媽,你是這個。
梁棟媽擺擺手。
工友又說,你是家裡家外兩手抓,你家梁老師怕是要把你供起來。
梁棟媽便低頭笑。
平心而論,她對自己也還算滿意,畢竟人要和與自己同一個圈子裡的人相比較,和周圍的工友親戚街坊相比,她從不掉鏈子,也算是能夠拔得頭籌。
作為妻子,作為母親。
有一次,梁棟在學校生病了,老師通知家長來接,梁棟爸被派去鄰市聽課學習,不在家,這種事自然要由梁棟媽出面,她撂下手裡的活,等到學校接到了梁棟,孩子額頭已經燒得滾燙。梁棟媽急著帶梁棟去鎮上醫院,往常怎麼也學不會的腳踏車好像一瞬間就學通了,騎車,掛號,檢查,點滴......最終醫生粗略診斷,應該是肺炎,鎮上醫院影像機器不夠好,你還是要去大醫院。
梁棟媽抱著梁棟在醫院裡等,等梁棟把退燒的點滴掛完,也等梁棟爸來拿主意。
等梁棟爸忙完學校的事,趕到醫院,看見憔悴的母子倆,先是一陣心疼,緊接著邊是一句隨口抱怨,沖著梁棟媽:“你怎麼連個孩子都帶不好?”
你怎麼連個孩子都帶不好?
梁棟媽張了張口,她原本記下了醫生的囑託,那些她完全聽不懂的專業詞彙,想著和梁棟爸一起商量,誰知竟沒給他機會,梁棟爸攜著一身風塵僕僕,見面的第一句竟然是——你怎麼連個孩子都帶不好?
我也就出門三四天,怎麼就搞成了這樣?
梁棟媽愣了。她第一次知曉,原來丈夫對自己是頗有怨言的,她以為自己已經做了力所能及的全部,但,還不夠。
起碼在丈夫眼裡,可能還不夠。
她還想起了自己那自私的婆婆,在梁棟爸闌尾炎住院的時候,婆婆也曾倚著門邊高昂下巴說過類似的話——怎麼,你連你男人都照顧不好麼?
她那時只顧在心裡罵婆婆,罵她自私,罵她沒心沒肝,但今日,她站在病房裡,身後是藥物作用下仍昏睡著的兒子,面前是氣勢洶洶詰問她的丈夫,她忽然就從婆婆那句揶揄裡品出了一點別的東西來。
婆婆她成為妻子、成為母親以後,也經歷過這樣進退兩難、有口難言的時刻嗎?
她那時在想什麼?
她的“自私”,是自己想的那種自私嗎?
她是從一開始,就是這樣“自私”的嗎?
......
梁棟媽說:“小棟和他爸爸不大像,我總覺得這孩子的性格,其實更像我一點,你覺得呢?”
她這樣問我。
坦白講,我無法回答,近幾年,特別是近半年,我執著於內觀,愈發意識到我是一個連自己都摸不清的人,遑論他人。梁棟和我在一起六年,仍時不時會冒出一些時刻和舉措令我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