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倒是從來不吝嗇對媽媽的誇獎,嘴甜是他的生活智慧,我媽買件衣服,即便不合身他也會說好看,燒魚忘了時間,哪怕燒糊了他也會說沒關系。對此,媽媽的反饋倒不是積極正面的,她異常“清醒”,會說:“你誇衣服好看,是因為怕我折騰你去快遞站退貨,你不嫌棄糊了的魚,是因為怕我發脾氣,扔了鍋碗,明天你就沒飯吃!沒吃飽大不了晚上你再和朋友出去吃夜宵咯,你反正是不會虧待自己的。”
面對如此的伶牙俐齒,我爸往往會擺擺手,但他忍不住抬起的嘴角揭示了我媽的正確性。
當然了,偶爾,我爸也會下廚。
不會是在大年節裡,我們那邊過年過節的習俗要比北方更多,每逢年節都是大家族的聚會,廚房裡忙碌的都是媽媽們,阿姨們,我爸插不上手,大家也不會讓他插手,他只是偶爾會在平日裡沒有酒局的晚上,拎幾只螃蟹回家,舉起袋子向我媽邀功,看看,瞧瞧,我挑的螃蟹多麼新鮮,多麼生龍活虎。
我媽這時會摘下圍裙,把廚房讓渡出來,我爸哼著歌,用他精挑細選的梭子蟹,做一道極其費時、他引以為傲的避風塘炒蟹。
他最樂此不疲的事是在我剛夾起蟹殼時點根煙,眯著眼,頗為自豪地問我:“我做的好吃?還是你媽做的好吃?”
這個問題不似“你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奶奶還是外婆”那般難以回答,至少對當時幾歲的我來說,很簡單,實話實說就好。我爸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便會伸長了脖子朝正在廚房裡刷鍋的我媽喊:“聽見了沒!女兒都說我手藝比你好!”
然後悄悄壓低聲音,為我答疑解惑:“你媽做菜太偷懶了。”
螃蟹要刷洗三遍,腮要去幹淨,蒜蓉要切得細細的,馬虎不得,麵包糠要小火慢炒,不能急,最後還要擺個盤......以上,都是我爸做這道菜的訣竅,他所說的“不偷懶”。
做菜是考驗耐心的事情,若是隻為飽腹,那無所謂,若是要做得好吃,每一個環節步驟都不能省,但凡省了半步,味道一定不盡如人意。
只顧著吃的我那時深以為然,咬著蟹殼表達認可,而我媽耳朵靈光,一下子聽見了,咣一聲甩了鍋鏟,大步走過來,掐著我爸的衣服後領就把人往廚房裡拽:
“做完菜不刷鍋嗎?菜板不洗?垃圾不收?”
“你才做幾頓飯?偶爾下個廚把自己當大師了,讓你一日三餐頓頓不落,和鍋碗瓢盆作伴,我看你還能有耐心?”
“我要是每日睜開眼睛,家裡什麼事情都不用操心,連襪子內褲都有人給洗好了晾幹了,我也會願意坐在那裡慢悠悠給蘿蔔雕花。”
......
梁棟媽聽完也笑了,這次是真的被逗笑了,她說:“你媽媽真厲害,不像我,嘴笨,我有理說不出,就是這麼回事兒。”
我說是呀。就是這麼回事。
但那時候我還太小,不止是年紀上的小,更是認知,是對家庭、婚姻的理解,還是太稚嫩了。我那時看著爸爸被媽媽拽著後領,一聲聲誇張的哎呦哎呦,只覺得熱鬧,我覺得爸媽在開玩笑,在打鬧,所以也跟著笑。
我忽略了一些纖薄的、值得被認真注意和對待的東西。
就像我平時也會在把校服扔進洗衣機前忽略掉口袋裡的面巾紙,還有白t恤前面的油點子。
我曾因為忘記這個而挨過一頓罵,媽媽質問我,吃飯時能不能注意些,哪怕你多小心那麼一點,衣服前襟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油漬,你知道白衣服有多難洗嗎?你知道要用手搓幾遍嗎?喬睿,你能不能體諒一下我!你!還有你爸!你們!
那時的我只覺得這種言辭激烈的程度是媽媽在小題大做,在借題發揮,在發洩自己白天不知道在哪裡積攢的怒氣,是後來上高中了,我開始住校,開始自己洗衣服刷鞋子,我才終於明白,媽媽的“激烈”根本不值一提,換做我,面對衣服前襟反反複複的斑斑點點,我會發瘋。
道路對面的鎮中學又敲了一遍鈴。
這是今天的最後一節課。
放學了。
很快,學生們便從校門三兩結伴而出,此時落日還沒有完全落到山的背後,餘光打在樓頂的金色大字上,有可稱之為的恢弘的光暈。
我來到什蒲以後愈發覺得,這座藏在山與山之間的北方小鎮,一日中最值得駐足抬頭的便是清晨和傍晚。一個是日出,一個是日落,太陽在指引人間龐大的輪回,當有人想要跳出這個輪回,起了這個心思,便要抬頭望,於是,那恢弘的景便會掉進眼睛裡。
只有當你執著地伸長了脖頸,踮起腳跟,抬頭望,只有如此,那一成不變的太陽才仁慈地肯為你停一停。
我向梁棟媽提議,我想去看看她們社群舞蹈隊的排練。
梁棟媽很意外。畢竟她上一次對我發出邀請,被我拒絕了。
其實我也有些侷促,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會這樣提議,明明,按照我心裡的預想,我應該要和梁棟的爸媽保持些許距離,不該太過親密的。因為我也不知道我和梁棟最終究竟會走到哪一步,太過親密不對,不該。
我甚至已經後悔當初答應梁棟跟他來到什蒲了。
但。
“我可以去看嗎?我不講話,就只是在旁邊安靜坐著,行嗎?”
我聽見自己說。
我想,大概是因為什蒲的傍晚太美了,山際殘陽,像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