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婆沒有瞞著身邊的人,她在人前大大方方地承認,沒錯,這就是她的女兒,此前一直在老家,這次是因為家裡有點變故,才把孩子接到自己身邊來。
這個小女孩就是李安燕的媽媽。
八卦大概是人類天性,聽到這裡我也難免好奇,問出的問題也俗氣,我問庾瓔,究竟是什麼情況?那個年代,應該沒有開明到接受夫妻兩地分居,劉婆既然有丈夫,有孩子,又怎麼會一個人來到什蒲?
晚飯點的小飯館客人不少,大多都是和我們一樣的病人家屬來打包的,店內仍有空桌,我和庾瓔也就繼續坐著。庾瓔晃著桌上的牙簽筒,嘩啦啦響:“你問我,我知道得也不完全呀,你都說了那是什麼年代的事兒了,李安燕她媽比我大了......十歲吧?那時候我才剛多大呢,能知道些什麼?我現在跟你講的也都是我聽來的,真真假假,你隨便一聽。”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隨即發出感嘆,如果是和媽媽一起生活,總歸是最好的,特別是女孩子。
在庾瓔講的故事裡,劉婆年輕時雖有潑辣的一面,但心地善良,且如果像庾瓔所說,劉婆是最最有耐心的人,她對待任何一個上門的客人都能那樣和善耐心,這樣的人,在母親的身份裡,會更加溫柔,周全。
庾瓔聽了我的話,朝我笑:“那你可想錯了,媽媽這個身份可神奇,性情再好的人,當了媽以後都會變。”
我說,是如何變?
庾瓔回答我:“溫柔的人變暴躁,暴躁的人變溫柔。”
我說,你說了一句很無聊的繞口令。
庾瓔看著我:“但是很有道理啊。”
......
劉婆明明是那樣和氣、好相與的人。
但大家漸漸發現,她的脾氣有些變化,自從女兒來到她身邊以後,在她和女兒相處的時候,會變得焦躁,也會時常唉聲嘆氣。
劉婆的女兒剛來到什蒲的時候,從不開口講話,任誰來搭話,都只是坐在那裡,低著頭,不出聲,頭發剪得像男孩子一樣短,還沒有留長,腳上穿著的卻是嶄新嶄新的白色松緊帶布鞋,劉婆給買的,這在那個年代是很奢侈的東西,劉婆捨得給孩子花錢,那錢都是她一個一個元寶疊出來的。
劉婆想讓她開口應聲,起碼喊一句伯伯或是大姨,要有禮貌,可不論怎麼商量,就是閉口不言,劉婆也有些焦急,便伸手推了下孩子肩膀,這下可好,那孩子回頭瞪著劉婆,不待劉婆反應過來,她便朝著劉婆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劉婆也氣極,還想和孩子講道理,可再一眨眼,人跑沒影了。
“別著急,孩子這麼多年沒在你身邊,忽然被你接過來,不適應也是正常的。”鄰居這樣安慰劉婆。
“十二年。”劉婆望著門口的方向,很久,忽然開口。
十二年,孩子其實今年剛好十二歲,自打出生,她就沒有在劉婆身邊生活過,哪怕一日。
“造孽。”劉婆這樣說,也不知是在說誰,“這天底下所有的母女,都是上輩子彼此欠了什麼東西沒還,這輩子才當母女,相互折磨。都是孽緣。”
劉婆的女兒不知道如何和劉婆在同一屋簷下過日子,劉婆也不知道如何當個媽媽,兩個人一開始的相處就像是陌生人。
十二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剛剛開始明白事兒的年紀。鎮上人們對於家長裡短的好奇心再次熊熊燃起,大家實在太好奇了,劉婆是從哪裡突然冒出來個女兒,問劉婆是不可能了,只能去問孩子,可這孩子比他媽還要銅牆鐵壁,任你怎麼套話,怎麼拐彎抹角,你家在哪裡呀,你從哪裡來呀,你爸爸現在在哪呀,孩子通通以沉默作答,問急了,還會抬頭瞪來人一眼,那眼神就和當日下死嘴咬劉婆時一模一樣。
劉婆送她去鎮上小學念書。
明明是該上初中的年紀,卻只能讀小學三年級,這還是勉勉強強的。鎮上小學有傳言,說劉婆的女兒之前竟是從來沒上過學的,不認字,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利索。
大家還發現,劉婆原本安靜的小院子裡,常常傳來爭吵聲。
那樣孤僻的一個孩子,只有對付劉婆的時候,牙尖嘴利,渾身像是紮滿了鋒利的刺,說出的話也都是開了刃的,鎮上的人唯一一次探聽到了劉婆過往的一個邊,就是從這孩子口中。
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晚上,入夜了,燈熄了,一片寂靜,因此周圍鄰居都聽到了劉婆和她女兒的爭吵,起因未知,說破大天也不過是劉婆讓孩子多穿一件衣服,孩子堅決不穿之類的小事,但爭吵的細節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被寂靜夜風遞到了每一家的門裡。
劉婆女兒激動時會大喊,聲音很尖,她說起話來倒不像是從未上過學讀過書,反倒很利落,有條理,句句都是控訴,循序漸進,即便口音很重,有些難以辨別,但不妨礙好奇的人們字斟句酌推斷內容——
“我不想念書!我念不懂!我爺我奶說我不用讀書,我十幾歲都這麼過來了,憑什麼聽你的!你誰啊你!”
“你說你是我媽你就是我媽了?你走都走了,不要我就不要我,現在又找我幹什麼!”
“你不是上山出家了嗎?你不是在山上嗎?你怎麼不死在山上呢?”
“哭什麼!你哭什麼!煩不煩!”
“我爺說了,你當初沒跟我爸結婚就懷了我,是你不要臉!後來養不起我,又把我塞給我爺我奶,自己跑出去躲清靜!”
“我寧願你當初生下我就把我按進河裡去淹死,也比你現在裝模作樣的要好,你別想著我叫你一聲媽,做夢!”
......
當夜,有很多人都聽到了劉婆女兒聲嘶力竭的喊叫,和她摔門而出的聲音,卻沒人聽見劉婆一個人坐在院子裡,坐在被拂了滿地的蘿蔔鹹菜中間,囁嚅著說出的,媽對不起你。
還有聽著輕飄不落地,卻始終沉沉墜於心頭上的那句:母女啊,都是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