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庾瓔所說,大家都沒長一雙能上天入地的眼睛,瞧不見這人間之外的事,大家也都不傻,不會相信真有漫天神佛,但,有些時刻,有些艱難,是需要一些支撐的。
庾瓔說:“劉婆像是個心理醫生。你看她剛剛在病房裡跟我吆五喝六的,性格挺古怪,但其實她是個好人,心善,還會勸人。”
我說,你也像是個心理醫生。
我不是第一天這樣覺得了,你真以為大家是沖著你的手藝,才去你店裡光顧的?
庾瓔大笑:“小喬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她說:“跟劉婆比,我可不行,和人說話是門學問,尤其是當別人和你訴苦,你得有耐心,我耐心太少了,勸慰別人幾句要是還不上道,我可就不耐煩了,但劉婆不會,她是特別特別有耐心的人,但凡有人上門和她說說話,她都很願意和人家聊。做白活的,一般都有挺多避諱,但是劉婆不管那些。”
我問,那劉婆除了做紙紮,還會做白事裡別的環節嗎?比如一些儀式的流程,出殯,或者下葬?
庾瓔搖搖頭:“女的不做這些,就算劉婆人緣兒再好,大夥再信任她,也不會讓女的做這行,她最多最多就做個紙活,是白事裡利最薄的,像人家做白事請先生什麼的,這錢她賺不著。”
......
劉婆在什蒲紮下了根,憑著好手藝和口口相傳。大家都知道,住在鎮西邊的劉婆,是個能推會算的,你要是真要求點什麼,她不一定靈,但你要是心裡有什麼坎兒過不去了,去找劉婆“破一破”,就只是聽她講講話,心裡都能寬不少。
時間一長,有人對劉婆起了更多的好奇。
有人倚著劉婆家的院門,問:“劉婆劉婆,你今年多大了?”
劉婆盤紙的手不停:“你看我像多大?”
也有人問得直接:“劉婆,你家是哪裡的?怎麼從來沒聽你講過你家裡人?”
劉婆也便回得直接:“我在哪,哪就是我家,父母緣淺,沒什麼好說。”
當然,也有人是揣著心思的,特別是鎮上一些上了年紀臉皮厚的男人:“劉婆,你這麼年輕,那你成過家了沒?有男人嘛?有孩子嘛?給你介紹一個,怎麼樣?”
說到這裡時,劉婆便會抬頭,把手裡正在疊的元寶團一團,直挺挺朝門口扔過去:“行啊,給你辛苦錢,不好叫你白忙活。”
那男人鬧了個紅臉,又惱又氣,撓撓頭,扭頭走了。
沒人知道劉婆的家鄉在哪裡,也沒人知道劉婆的身世,她就好像是突然出現在什蒲,就如那蒲公英一般,落在了這裡。
因為她從來都不提起自己的事,即便是和最要好的街坊鄰居也不說,所以人們猜測,她是獨身的,而一個女人二十多歲不成家,一個人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定是有點說法的。只有那麼一回,有人說,跟劉婆閑聊的時候,也不知是玩笑話還是怎麼的,劉婆自己講起,她是出過家,又還俗的,在道觀裡學了這些個紙活的手藝。
如此一來,劉婆的過往就更神秘,更值得人們探討了。但當那人追問劉婆更多細節,劉婆卻又突然翻了口,說自己是胡說八道的,你要是信了,你就是個傻子,話講完,開始哈哈大笑。
她似乎無懈可擊。
她和那些香燭紙錢燃燒帶起的灰煙一道容納著許多段生死過往,接納著別人的人生,送很多人走完這人間的最後一程,可從來不曾洩露關於自己的半分,一丁點都沒有。
在劉婆來到什蒲後的七八年間,她從未離開過,也沒見有外人來看過她,只是偶爾會有郵遞員來送信,幾個月一封,頻率不算高。時間一長,大家好像習慣了,也承認了,這世界上就是有人是孑孓生活的,她成日與自己為伴,也無需親人,無需伴侶,同樣地衣食住行,柴米油鹽,和善與鄰。
好像......也不是不行。
什蒲接納了劉婆,什蒲的大家也都覺得,劉婆就是劉婆,不必有更多故事作為背書,她就是她自己,一個來到這裡、努力在這裡生活下去的女人,可是,所謂秘密,就是會在竭力挖掘時越掩越深,反倒是在不經意時,自己冒出頭來。
這一年的夏天,有一日,郵遞員照例給劉婆送來一封信件,沒什麼不尋常,可就在這不久,從不出遠門的劉婆竟然關了小院子,上了鎖,告訴周圍鄰居,她有事,要離開幾天。
鄰居問她,是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你晾在院子裡的蘿蔔鹹菜是不是要幫你收?
忘了劉婆是怎麼答話的了,她行色匆忙,頗有些心不在焉,彷彿根本就不在意她的蘿蔔。
劉婆走了。
這一走,足足有半個多月。
什蒲冬天長,夏天短,那年夏天最後一場暴雨落下後,秋風就又起了,跟隨秋風一起回到什蒲的,還有劉婆,她回來了,手邊還牽了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根本沒有人詫異過劉婆領回來的這個小姑娘是誰,甚至連詢問都沒有,大家都是那樣有眼力見的人,只消一眼,便看得出,那小姑娘的五官長得像是和劉婆一個模子拓印下來的。
那是劉婆的女兒。
劉婆有女兒。
她竟然有個女兒。
果然吧,看吧,沒錯吧,鎮上的一些人開始感慨,感慨自己的推斷果真沒有錯,那樣年輕的長相又不差的女人,怎麼可能沒成過家?只是既然有家有孩子,為什麼這麼多年拋家棄子的,獨身一個人來到什蒲,這天南海北的山窩窩?
這樣一想,彷彿透明的人瞬間又變得五顏六色起來,大家再看劉婆,又覺得她特殊了。
特殊,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