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一隻偷油婆

劉婆女兒覺得他們幼稚,但話掛在嘴邊,面對成群結隊的同學,她怎麼也說不出口,她是孤獨的,是孤軍奮戰的,是特殊的,是與眾不同的,所以她不敢與眾多人為敵,怒氣壓抑在喉頭,在胸口,最終尋到的唯一的發洩出口,只能是劉婆,只能是自己的媽媽。

她回家,把白天在學校裡積攢的委屈通通發洩出來,她用家鄉話,窮盡所有難聽的話,質問、指責劉婆,你為什麼要幹這個?為什麼要賺死人錢?你不嫌丟人嗎?

面對女兒的斥責,劉婆很痛苦,但更痛苦的是,她打心裡覺得女兒說得對,但凡她當初沒有一時沖動“犯下錯”,但凡她有點能耐,便不會做這一行,便能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更更痛苦的是,她除此之外,身無所長,如果棄了這個做紙紮的手藝,她連女兒都養不起。

人生有太多無可奈何,打碎牙齒的痛楚一次又一次,迴圈往複,不計其數。

固然劉婆自責,心疼女兒,可她也實在是沒辦法放棄這個生計,她能做的,就只是帶著女兒重新找住處,從偏僻的地方,搬到更偏僻的地方,遠離人群,遠離那些不好聽的聲音,把家裡那些做好的紙紮都藏在倉房裡,盡量不礙女兒的眼。後來,再有人來什蒲找劉婆訂紙活,便會被鎮上的人告知,哦,找劉婆,你往西邊走,走到頭,守著水井,那個最遠最破的小平房,就是劉婆家了。但你可不要和她家那個年輕的小姑娘搭話,那是她閨女,那小丫頭可不好惹,非把你罵出來不可。

劉婆帶著女兒,母女倆不和人接觸,倒真像是兩個孤魂野鬼了。

我想起了剛剛在病房裡,劉婆對李安燕說,想吃炒豆芽和燉魚,李安燕似乎忍無可忍,最後生氣說出的那一句:“她不會給你燉魚的!”

雖然有了解釋,但我還是很意外,不是意外李安燕知道媽媽和外婆之間的過節,而是,都過了幾十年了,這母女倆之間竟然還是如此劍拔弩張?

這日子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庾瓔給了我解釋:“倒也不是,這娘倆一直別別扭扭,但畢竟同一屋簷下生活著,這麼多年,再深的疤也早該長好了,也早該平了,劉婆又是對她閨女幾乎百依百順,沒什麼大矛盾。只是吧,人一上了年紀,反倒像小孩,劉婆這一病,就更能借著引子鬧點脾氣了,畢竟這種機會一輩子也沒碰上一回。”

......

我大概明白了。

劉婆是因為虧欠了女兒,所以向女兒低了一輩子的頭,到了人生的最後時刻,反倒有了點“倔勁兒”,她以一種霸道蠻橫不講理的方式,想讓女兒也同自己低一次頭。

哪怕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我問,她就這樣一直記恨劉婆?母女倆的關系多年來總會有所緩和,那麼是靠時間,還是靠某件事作為契機?

我這樣問出口,庾瓔看了我一眼,說:“你能這樣問,就說明你已經猜到了。”

劉婆的女兒記恨劉婆,小時候是記恨劉婆不要她,長大了是嫌棄劉婆幹的活給她丟人了,母女倆一直像仇人,像戰場上戰壕的兩端,各自守著自己的營地。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從什麼時候,她開始試著從那戰壕裡邁出,試著從自己的苦衷裡脫身,轉而無限接近媽媽的苦衷,試著回望自己,回望這戰壕搭起的來時路?

一切都開始於,她也成為了一個媽媽。

當她的身份不止是劉婆的女兒,當她成為了李安燕的媽媽。

這成了母女和解的開端和契機。

......

李安燕是撿來的,就在什蒲鎮醫院門口。

丟棄女嬰的例子隨著時代程序慢慢減少,但絕不是零,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孩都有可能因為性別而不被歡迎,不被允許來到這個世界,更不要說,是一個出生就伴隨著心髒病的孩子。

劉婆的女兒,或者說,從此處開始,應該稱呼她為,李安燕的媽媽。

她那時剛和丈夫分開,那個婚前經媒人介紹、千般好萬般好的男人,真把日子過起來了才發現,也沒有那麼好,甚至有些苦處,不敢回想。

她重新搬回了劉婆這裡,搬回了她以前最想逃離的地方。

那段時間常往來醫院,她在醫院後門那條街的工地沙堆裡發現了裹在襁褓裡的李安燕,醫生的判斷讓她無措,原本鼓起勇氣,要把這小孩子抱回去,可轉念一想,怕養不活她。

手術有風險,且手術費用是昂貴的一筆,還要到省裡去,如若還是不行,就要到北京去。

她犯了難。

劉婆是個心善的人,可即便善良,第一時間考慮到的也是自己的女兒,她怕女兒不過二十幾歲,小時候吃了那麼多苦,遭了那麼多罪,如今又剛結束一段失敗的婚姻,眨眼就要背負上另一個累贅。這都什麼事兒啊。

但女兒轉過頭來,臉上的鄭重神色讓她想起了自己剛把女兒接回什蒲的時候,一模一樣,決絕,堅硬,女兒一字一句,清晰地問她:“我能不要她嗎?我如果不要她了,她不就和我一樣了?”

和我一樣,成了沒媽的孩子?

劉婆心裡像是突然被捅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