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明娘倆已經很多年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這樁舊事了。
劉婆坐到女兒身邊,握住女兒的手,她有一肚子道理想講給女兒聽,可她講不出口,那些話變成刀刃上倒著的密刺,被火淬過,豎著伸進喉嚨,怎麼也拔不出來。
“媽,我給她起個名字好不好。”
劉婆把臉扭過去,不回答。
“媽,我想帶她去北京看病,我覺得她長得還有點像我,我不能扔了她。”
劉婆用手背蹭了一下臉,仍是不說話。
“媽,你不是能推會算,你幫我看看這孩子,能不能過去這個坎兒?”
劉婆這時燃起了一點點念頭,她想嚇唬下女兒,說不定就放棄這個荒唐的念頭了呢?所以胡亂摸了摸孩子的胳膊和肩膀,然後順著脊椎,一節一節,數到尾巴骨。這孩子太瘦了,像個小貓崽子,任由你端在手裡折騰,也一聲都不吭,乖得很。
劉婆在心裡罵了自己幾百遍,最終還是昧著良心說了句混蛋話:“治病這事兒也是講緣分的,我抹亮眼睛也就能看到她十八歲,十八歲以後,我看不著了。”
“......得了,我才不信你,媽,你知道,我這輩子最不信的就是你。”女兒先是盯著她的臉,隨後笑出來,說,“我知道,當媽不容易,特別是一個人帶大個孩子,但我還是想。”
那把滾燙的刀在喉嚨裡動了動,順著食道繼續向下,險些戳到心尖。
“把她留下吧,我去問問,看看怎麼辦手續,然後我帶她去治病。”
懷裡的小孩子像是感知到什麼,動了動嘴唇。
“媽,你給她起個名字吧。我沒文化,你知道的比我多。”
劉婆想不到,自己還有給小孩子取名的機會。
取名是另一套學問了,她就是個幹白活做紙紮的,平時順便幫人開解開解心病還行,取名這事兒,她幹不來。
但。
劉婆抬頭,恍然看見屋簷下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燕子窩。
她仰脖看著那燕子窩,細細數那燕子窩上每一個喙啄的坑坑窪窪,等終於數完了,心裡也落下了主意。
她轉過頭,對女兒說:“這孩子春天生的,就叫她燕子,安燕,平平安安的。”
“行啊。”
女兒應下了。
可劉婆重新抬頭,繼續盯著那燕子窩瞧。
她覺得納悶。
老話講,老燕子是會瞧人的,只在人丁興旺之家築巢,劉婆想,這一窩燕子大概是瞎燕,怎麼千山萬水乘著春風而來,最後竟落在了自己家。統共就娘倆,如今多了個小丫頭片子,成了娘仨,怎麼也算不得興旺吧。
如若按照另一個說法,倒是說得通,有故事講,紅嘴燕子常伴佛菩薩左右,劉婆雖然是個“神棍”,可環顧家周,沒有供奉任何,只是窗外頭的太陽斜斜照進來,照在女兒身上,女兒懷裡抱著李安燕,那陽光融融化開,牽成一縷弧光,像極了展開的法相。
母親是家中佛。
劉婆想到了這句俗語。
明明已經很久沒有流過眼淚,偏卻在這一刻落下淚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因為女兒找到了自己的寄託,也可能是為了女兒剛剛不經意時說的那句:“媽,我知道,當媽不容易。”
劉婆忽然熱淚滾滾。
但她仍不敢被女兒看見,所以再次轉過身去,匆匆用手背抹了抹眼。
春風到了。
小燕子在窩裡探出顆腦袋。
老燕子銜著春泥,填上了燕子窩的最後一塊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