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都想不起來那天晚上我怎麼過的,我就記得我在醫院披頭散發的,我姑一邊哭一邊幫我捋頭發,她讓我哭兩聲,別憋壞了,我不是故意憋,我是真哭不出來。庾暉蹲下幫我係鞋帶,我那天買的鞋是橘色,特別亮的那種熒光橘色,刺眼睛。”
“我就只記得這些了。”
我不知怎麼接話。
我不敢在腦海裡任由那樣的場景成型。
尤其不敢去深瞧那個場景裡的庾瓔。
庾瓔的微信頭像是她剛把指藝緣開起來時的照片,她站在店門口,背後是花籃,在笑。那時她二十一歲,距離家裡發生變故已經過去了三年多,她臉上仍滿是未經世事的年輕女孩子的稚氣,那麼再往前,那個晚上,更加年輕的庾瓔又該是什麼樣子?
我的眼裡有一條長長的筆直的走廊,空氣裡有糅雜的醫院的氣味,庾瓔站在走廊裡,穿著熒光橘色帆布鞋的庾瓔,站在走廊正中,而此時此刻的我立在她身後,發現我根本不敢拍她的肩膀,不敢讓她轉過來,也不敢看她的臉。
我自詡經歷過生活,見過世界,但其實,生活有很多劇目,世界有很多面,落到我手裡的,被我捧起來的,終究還是相對輕巧的,顏色相對溫柔的。
但庾瓔捧起來的,是把眼睛刺得生疼的熒光橘。
那橘色把她塞滿了,讓她的眼淚都無處可流。
......
我的眼淚倒是快要下來了。
或許是我沉默太久,庾瓔的手在被子裡探過來,捏了捏我的手:“幹嘛呢你?別把眼淚兒鼻涕抹我枕套上昂,不是跟你訴苦的,早都過去了,這不是閑聊麼?”
她捏著我的手指。
我則回握住她的手,摩挲著她指甲上的水鑽。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曾經就“奢侈與吝嗇”討論過一番,我覺得庾瓔對自己一點都不吝嗇,她很愛自己,是個自洽的人,她不會有什麼命運不公的憤慨,沒有執念。我曾免不了俗地覺得我和梁棟分開是浪費了幾年時光,我哀怨付出沒有回報,但庾瓔彷彿天生就能接受,她能接受世事無常,她勸我說,讓那些沙石流走吧,不要讓它們永遠留在你心裡的河。
現在,我也想用同樣的話術勸慰庾瓔。
但她彷彿不需要我的肩膀。
“誰說我沒有執念?也有。我沒見我爸媽最後一面,直到進火葬場,全程是我姑和庾暉他們處理的,我總覺得只要我不看,那我爸媽就永遠活著,最起碼在我心裡是活著時候的樣子。”
庾瓔伸出了手,在空中晃了那麼一晃。
好像真的能摸到什麼似的。
“我媽最後給我打的那個電話,我回想了無數遍,我猜我媽那樣說是有原因的,所以這算是我唯一的執唸吧。”
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庾瓔歪頭看向我:“我媽說,讓我照顧好我弟呀。”
我還是沒明白。
“你忘了?我說過我和庾暉一起出生,所以從來不論誰大誰小,別說我倆了,我們家人都是這樣的,我平時喊我爸媽都是直呼其名......我跟你說過的呀!你當時還說我們家庭氛圍好呢?”
哦,我終於記起來了。
好像是這樣的,庾瓔成長在讓我羨慕的家庭氛圍裡,一家四口,沒有絕對的權威,父母對孩子沒有命令,兄弟姐妹之間沒有誰一定要謙讓誰,誰服從誰,反過來孩子對父母也沒有懼怕,實在是太不典型的中式家庭,也是讓人好奇和嚮往的。
當然,庾瓔和庾暉,小時候也是吵過架,甚至動過手的,常常是為了誰掌控遙控器,家裡的小霸王遊戲機誰玩得時間更久。
庾暉說,庾瓔是我妹妹。
但自從我認識庾瓔以來,從她口中聽到的,永遠都是,我弟弟庾暉。
我一開始以為這也是這個可愛的四口之家“離經叛道”的表現,稱呼而已,可能是小孩子的天性使然,即便父母已經在弱化家庭內的某些剛硬秩序,但小孩子的觀念裡仍是,我比你大,你就要聽我的話,我對你有一定程度的掌控權。
一種幼稚的好勝心,然後一直延續著。
庾瓔說:“倒也不是。我媽從來沒說過我跟庾暉到底誰先出生的,我和庾暉雖然三天兩頭吵架,但關鍵時候,總是下意識為對方多想一點......不是我誇口,我真是這樣想的,沒轍,血緣嘛。我知道庾暉也是這樣。”
就比如,剛搬進樓房時,家裡只有兩個房間,庾暉用一枚硬幣故意輸給了庾瓔,自己在客廳睡了很多年。這個故事庾瓔跟我講了很多次,每次都是以“庾暉看著老實,他鬼心眼才多呢”作為結尾。
但她領情。